第十一章 1.老北京的“茶壶” 看来跟红妹在一块的这个秃顶老头肯定是这“八百多个”的债主,不然那辆 “奔驰”怎么跑他手里了呢? 我暗自思忖。 晚上,我赶到“太阳神”,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便坐在一楼的大厅里等着我 急切寻找的“猎物”。我已经跟老杜作了汇报,只要“老蚶”露面,这回一定要一 跟到底,不能再让他跑了。 这天正赶上周末,到“太阳神”来玩的人透着比平时多,客人们一拨儿接一拨 儿,大厅里热闹喧哗。熟客相互之间寒暄着,打着招呼,生客进来后,不停地询问 着好玩的地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们往来穿梭,把客人带到要去的地方。这股 子热闹劲像是火车站。我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沙发上,一边悠闲地抽着烟,一边留神 观察着匆匆而过的每一张面孔,不敢有打盹儿的工夫。 突然,我在刚进来的一拨人里发现一个半熟脸,这小子在服务台登记时,回过 身来四处踅摸了一下,正好跟我的视线撞到了一起,我一愣,他也一愣,这不是 “斯巴达克”的那个陆子宽吗? 我心里叫了一声。 陆子宽穿着一身西装,里头套的是红T 恤,大背头梳得倍儿亮,脑门上冒着汗, 一进大厅便开始张罗,透着他对这儿的一切都挺熟。 他回头见了我,显得挺坦然,他跟一块儿来的那几个人点头哈腰地嘀咕了几句, 便大大方方地朝我走过来。 “大哥,想不到在这儿又见到你了嘿,咱们有点缘分儿。你……? ”他假模假 式地伸出右手来,想跟我拉拉手近乎一下。 我站起来,用右手弹了一下烟灰,没给他这个面儿,打量他一眼,漠然一笑道 :“有缘? 我看咱们是有冤! 冤家路窄吧? ” “别别,大哥,可别这么说。您是神鹰,我是兔,兔子见鹰哪能逃哇。您是不 是一直跟踪着我呢? ”他挤咕着一对小眼,嘻皮笑脸地说。 “是不是心虚了? ” “没、没有……瞧您说的,我又没拐卖人口,强奸妇女,我正经是‘良民’, 您说是不是? 我心虚什么? 大哥,说真的,我还没谢你呢。 上次我折在‘斯巴达克’,被你们‘警察叔叔’关在破仓库里,要不是遇见你, 嘿,我可就真‘瞎菜’啦。” “遇见我? 你以为我会替你说好话吗? 门儿也没有。你这号的,就该让你在大 狱里啃几年窝头。” “大哥,咱俩没冤没仇的,您别说这话呀。这话让我多寒心呀! 上次您给我上 的那课,我可还记着呢。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干事……" “你少跟我这儿练贫, 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跑这儿干吗来啦? ” “这您还用问呀? ”他忽闪了一下小眼,诡谲地一笑,“没辙,我上了这个套, 想于屯都出不来了。您知道呀,‘斯巴达克’自从上次被贴了‘封条’,老板把歌 厅改餐馆了,如今风声这么紧,城里的歌厅都半死不活的,小姐们差不多都转移到 郊区,打‘地道战’来了,这叫‘农村包围城市’。我不也得跟着战略转移吗? ‘ 导游’,嘿嘿,我干的是‘导游’,朋友们有钱‘烧’得,总得有个消遣的地方呀 !” “‘导游’,你抖馊吧! 我看不给你小子戴‘手镯子’手痒痒是吧? 真他妈狗 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闻腥,哪儿有‘花事’,哪儿有你是不是? ” “我……那什么,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总得吃饭呀! ” “你甭又跟我这儿念‘丧经’。有老婆孩子,你就得走这条道儿是不是? 打什 么马虎眼呀? 嘁。支个摊儿,干点儿小买卖也比吃‘花饭’强呀。好赖也算是正经 活儿。” “得,大哥我听您的。回头我就在家门口摆个煎饼摊儿,我正经练过‘白案儿 ’呢。赶明儿你到我的煎饼摊儿来,我一准儿优惠价。” “你他妈的贫不贫呀! 瞅你这副德性样儿,让我想起老北京的‘茶壶’来了。” 我睦了他一眼说。 “哎哟嘿,我的哥哥,您话茬子够损的,怎么能把我比作‘茶壶’呢? ”他急 脸猴儿似地嚷道。 “你懂什么叫‘茶壶’吗? ” “怎么不懂,那是老北京在窑子里打杂的,也叫‘站院子’的,我在您眼里怎 么成了这种人了? ” “你以为你是好人呢? ”我噎了他一句。 “得,我也不知哪句话说走了嘴,给您这儿添堵了。我是‘茶壶’还不行吗? 跟您说正格的……”他凑近我,压低了嗓门问道:“您在这儿肯定是‘蹲坑’吧? 是不是哪天要把‘太阳神’给端了? ” “你小子擎着吧,早晚会被捂里头的。” “那我先跟您这儿报到。大哥,说心里话,我现在扮的是台上插科打诨的丑儿 哇,挺悲的,真的。您说我把那帮孙子领到这地方,玩也好,嫖也好,赌也算上, 我一没钱,二没胆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乐嗬。人家吃肉,我喝汤。有的时候, 我连汤也捞不着喝不着,他们玩舒坦了,玩痛快了,临完赏我俩小钱,就是这么档 子事儿。您说我算是什么东西? ‘灯泡儿’懂吗? 真的,我心里也明白,干这种事 儿不地道,可我没辙呀! 出了事,我必得跟着吃瓜络儿,可不是嘛。 哪儿有小姐,是我把人带去的,嫖的主儿都他妈是有头有脸的人,遇到了麻烦, 先把我‘抬’出来,他们倒自己把自己择出去了。好像是我把他们勾引坏了似的。 您琢磨一下,他们要是不想玩,我干吗要当这下三烂? 我呀,这辈子没出息透了。” “行了,别跟我这儿洗你的脏屁股了。你这种人不值得人同情,懂吗? 要我说, 你们这号‘拉皮条’的都应该挨枪子。你今儿又往这儿带来几个人? ” “五个。” “都是干什么的? ” “您真让我说实话吗? ”他抖了个机灵说。 “多明白? 说吧,我不会对你怎么着的。” “得了吧,看大哥这一身正气、铁面无私的样儿,我说了实话,等于把自己搁 里头了。你没听眼下流行这么一句话么: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少关两 年。我还是别给自己找祸了。” “给你小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不想要是吧? 得,你走吧。 该干嘛干嘛去吧。”我绷起了脸。 陆子宽见我动了气儿,含糊了:“别,大哥,您干吗总跟我过不去呀! 我跟你 们穿官衣儿的一向不敢打马虎眼,真的。不过,今儿我领来的这几个不是一般人物, 是这个……”他神秘兮兮的,把两只手放在耳朵边上比划了一下。 “这是什么? ” “纱帽翘儿……不小。这几个人里头,有上头的人,跟你交实底吧,俩局座, 一个处长。”他悄声对我说。 “噢。”我听了不禁一愣。 “真的,大哥,我不蒙你。” “看来,你小子真他妈的是路子宽,连局长都巴结上了。” “瞧你说的,局座在我这儿还算小的呢,还有更高的爵儿找过我。 有几个我认识的老家伙,别瞅在台上做报告假模假式的,出来也人儿似地挺着 胸脯,唼,体面、有风度,其实,打开瓜皮看内瓤,肚子里是男盗女娼,色着呢。 你说他们干吗上哪儿去总拉着我? 因为这些人知道我能给他们找小姐。有的时候, 不是我巴结他们,是他们上赶着①缠着我。” “你是不是在我这儿编故事? 局长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在‘太阳神’这种地方, 一个人一宿至少得花几千块。他们哪儿来的钱? ” “哥哥,这你就老外了。局长到这种地方能自己掏钱吗? ” “照你这么说,他们来这儿能免单? ” “免单? 在小姐那儿可没这一说。人家是为钱而献身,奉献的是青春。不给钱, 您想占便宜,门儿也没有。” “那是……? 你直说好不好,我都快让你给绕糊涂了。”我没好气儿地说。 “您放心,有人给他们出钱,而且还是抢着出。局长有权呀! 过去求人办事讲 究请客送礼,现在行市变了。您说在酒楼吃顿饭,那还叫请客呀! 如今讲究塞红包 儿请小姐了。就说今儿我带来的这五个人里头,除了三个戴‘纱帽翅儿’的,那两 个都是搞房地产的老板。房地产,我的哥哥,人家手里有的是钱,到‘太阳神’玩 一晚上算什么? ” “你们他妈的这不是拉革命干部下水吗? ” “我拉人下水? 哥哥可真高抬我了。不瞒您说,我算今天是第二次到‘太阳神 ’来,人家局长点名儿要到这儿来度周末,您猜怎么着? 这老家伙看上这儿一个小 妞儿,上次来腻上的。得了,哥哥,我这么一说,您就明白,我吃这碗饭是什么滋 味了。得,我不跟您这儿神侃了,那几个人已然奔歌厅了,我还得进去伺候他们去。 您瞧我这份累吧! 今儿晚上我就交派在这儿了。房间已经包好了,五层五一三,有 事儿您招呼我! ” 陆子宽正了正领带,冲我一摆手,转身上了楼。走到半截儿又回来了,来到我 跟前,对我悄声道:“大哥,我刚才说的,您可得给我保密,别回头把我‘卖’喽。 我是看在咱哥俩的缘分上才跟您泄底的。 这些事儿,你我心里明白就得了。我琢磨着你也不是冲着他们这些当官的来这 儿‘蹲’着的。实话说,大哥惹不起他们,我更惹不起。这可是砸人饭碗的事儿, 您多担待。得,我给大哥先作揖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想不到陆子宽这号人,还有那些有体面的人拿他当香 饽饽捧着。他刚才给自己号了脉,他是个既可怜又可恨还可悲的角色。在我眼里他 像一个演杂耍的小丑,活灵活现地在生活舞台上展露着丑恶与卑鄙,但他不过是个 小混混儿,常常被别人拿他当“枪”使,他又是一个挡箭牌,挨了枪子也有苦难言。 北京这地界,真正的顽主往往需要手下有几个这样的痞子去打前场。唉,真是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也许社会这个大舞台需要有他这种丑角的存在,他的这种 丑儿的嘴脸实际上掩盖了另一部分人肮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