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正经玩了一回深沉 忘了是哪位哲人说的了:疾病本身对人来说就是一种磨难。以前我没有这种体 验,从小练武术,使我的身子骨打下了好底子。我长这么大很少闹病,有时有个头 疼脑热的,吃两片药睡一觉也就扛过去了。这次住院是平生头一遭儿。 把身子绑在病床上,让我知道病这玩艺儿“拿”人。有了病不仅对人身体是一 种痛苦,对人的精神也是一种折磨。整天躺在病房里,对我这样一个平时东跑西颠 儿、欢蹦乱跳的人来说,无异于坐牢。翻不了身,下不了地,没有熟人说句话、聊 聊天儿,唉! 真是苦闷、寂寞。 连抽支烟都没自由,已经好多天没冒一口过过瘾了,我暗暗发誓干脆从此把烟 戒掉。 一连几天,我躺在病床上见不到熟人。我们家老爷子每天给我送点儿吃的来, 有时送一保温瓶稀粥,有时送一罐排骨汤,老爷子不断给我的饭菜变换花样儿。这 会儿我才体会到老爷子是真心疼我。 父子深情只有到了褙节儿上才能感受到。老爷子走后,我心里又没着没落了, 寂寞让我难捱。我甚至感到自己成了被遗忘的人。我不知大家伙都在忙什么。 实在太闷得慌,我就用手机给熟人打电话聊天,可是找个熟人挺难。我给“腮 帮子”打过七八个电话,都没找到他,不知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我本想通过他打听 一下红妹的情况,这种愿望也落空了。我不敢轻易打扰老杜他们。他们有公务在身, 我想他们要是能抽出身来,一定会来看我的。 红妹为什么一直没照面呢? 我的苦闷多半是由思念红妹引起的。我对她不来看 我作着种种猜测,当然很多猜想都是主观臆断,结果使我的思绪更乱了。 病房里空着的那个床住上了新来的伤员。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个体户,经营一 个食品厂,晚上出门,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撞得不轻,脸已破了相,断了一条 胳膊和一条大腿。跟他比起来,我的伤算轻的。 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已两三天,夜里疼得哼哼叽叽的,吵得我也睡不安生。大 概他在家里外头都是宝贝疙瘩,每天都有两三个人陪床。探视他的人也挺多,搞得 病房像走马灯似的。 我本想跟那个翘着嘴唇的护士提出换个病房,但话一出口,她面露难色,只好 凑和在这间房里忍着了。 “点滴”已不用每天打了,我的大腿也松了绑,不用每天吊着了。 给我做手术的大夫告诉我,再有几天就可以把暂时固定在腿上的石喜坻植了。 “你恢复得不错,再忍两天吧。”大夫冲我笑了笑说。 “我想早点儿下地。”我说,“整天躺在床上,身上都快长毛了。” “哦,快长毛了? 不会吧。拆了石膏以后,再养几天看看吧。不要着急下地, 养病是个耐心的事儿,既来之,则安之嘛。”外科大夫安慰我说。 “唉,好多事等着我呢,能不急吗? 哎,您这儿的那个女护士怎么有日子没露 面了? ”我想起那个嘴唇往上翘着的女护士,问大夫道。 “哪个护士? 你是说护士长吗? ”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带长字的,她挺爱说话的,长得不难看。” “噢,你问的就是她,她是外科病房的护士长,叫李晓燕。她的小孩病了,请 了事假。你认识她? ” “不不,我觉得她挺能体味病人的心理的,爱跟我聊聊天,你瞧我一人躺在这 儿多闷得慌呀! 我挺想找个人说说话儿。” “嗯,她快来上班了,等着吧。你怎么单提护士长呢? 是不是对别的护士有意 见呀? 没有? 不会吧? ”大夫好像听出我的话里有话,看着我淡淡一笑说。 “是的,除了这个护士长,其她几个护士都不爱言语,但我没给她们‘上眼药 ’。” “你的人缘儿不错呦,李晓燕平时跟我们可没这么多话,在我们面前,她像一 个骄傲的公主。”沉了一下,大夫笑着说。 “是吗? 我觉着这个公主并不骄傲呀。”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 “好啦,你静静地休息吧。”大夫说着,转身走了。 静静休息? 怎么能静呢? 旁边的那个病床又来了七八个探视的人,嗓门都挺大, 他们在讲述着车祸一刹那的险情。好像屋里没有我这个病人似的。 当天下午,病房里来了一个报社的女记者,她好像跟我认识似的,一进门便奔 了我的床头。 “你是翟……翟什么来着,对不起,我忘了你的名字。” 她微笑着跟我握了握手,显得十分热情,弄得我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啦。 “对对,我是姓翟。您是……? ” “哦,我是报社的记者。”她从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听说您在破获 ‘鲨鱼’贩毒集团这个大案中表现得非常机智英勇,而且光荣负了伤,报社领导让 我采访您,报道一下您的英雄事迹。” 她说话让人感到挺冒失,像炒崩豆似地那么快,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采访我? 你别逗了,我有什么可采访的? ”我愣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 “您别谦虚嘛——当然了,一般英雄人物都像您这样谦虚谨慎。 我们把您的事迹报道出来,也是为了教育广大人民群众嘛。” “我可不是谦虚。唁,我有什么可谦虚的。说真格的,我在破这个案子当中, 没干出什么彩儿来呀? 您是不是找错人啦? 嗯,我估摸着您是找错采访对象了。您 要是想报道怎么破的这个大案,该找老杜,噢,就是我们刑警队的队长。” “我已经采访过他了,他介绍了许多情况,特别提到了你。哇,你的事迹好让 人感动呀。”她很随意地从床边绰起一个小方凳,凑近我坐下了。 这个女记者的年龄有二十出头,看上去像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留着一头长长 的披肩发,皮肤很白,眉眼长得还算秀气,戴着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显得挺斯文。 但是说话很愣,身上有股子小伙子似的冲劲儿。一看便知她毛儿还太嫩,是个涉世 不深的“雏儿”。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接受记者的采访,特别是对付这种年轻的女记者,深了不 是,浅了也不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对她了。 一准是老杜把她支到我这儿来的,采访我? 这不是闹吗? 我的这点儿事能上报 纸? 老杜呀老杜,真不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这不是让外人打我的脸吗? 我心里 一边埋怨着我的这位师兄,一边核计着跟人家姑娘说点什么。看她这样儿也是带着 任务来的,而且老杜已然跟她讲过我的不少事儿,要不怎么她一上来先给我戴“高 帽儿”呢。他们当记者的,吃这碗饭也怪不容易的,你说人家图什么? 还不是为了 我好? 我不能不给人家一点面子。咱一大老爷儿们总不能四六不懂,人家大老远来 的,又挺抬举咱,咱不能两句话把人家噎回去。真要是那样,还叫汉子吗? 想到这 儿,我的脸上露出个笑模样儿。“事迹? 您说这话可高抬我了,不过,我可以讲讲 破案的大概齐经过。您看您让我迄哪儿打开这话匣子呢? ”我笑着问道。 “随您的便,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吧,别客气。当然,您也别紧张。”她从一 个印有一家报社名字的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 “刚才还没事儿,您这儿一拿本和笔,我倒感到有点紧张了。您别……我一个 糙人,值不当让您给我记‘语录’是不是? ”我迟疑了一下说。 “哈哈,您可真逗。这不是记‘语录’,是做记录。您一定是老北京人吧,说 话真有意思。我就爱跟老北京人聊天儿。”她掩面笑起来。 “对,聊天。咱们聊会儿天倒可以,您千万别动笔。我这人没文化,见着拿笔 的人心里就发毛。” “又不是有言必录,我记点重点还不行吗? 至于把您紧张成这样儿? ” “记者嘛,当然得记录了,可我怕这个。嗯,咱们还是随便聊聊吧,别那么一 本正经的。我就怕别人跟我太正经了。”我淡然一笑说。 “好吧,既然您这么怕别人记录,我也就不为难您了,咱们随便点儿吧。”她 冲我莞尔一笑,把本笔放回了挎包。 我笑了笑说:“您瞧,这样咱们聊着多自然,多踏实,劳您驾,帮我往杯子里 兑点儿水,我先润润嗓子。” .她站起来,从小桌上拿起暖瓶给我倒好水,递 给我说:“唼,瞧您这架式,肯定特能侃。” “我憋了好几天了,好容易找着个能聊天儿的人,可不得上满喽弦吗? 是不是 ?只要你不嫌我哕嗦就行。”我喝了一大口水笑着说。 我跟她东拉西扯地从下午一直聊到天傍黑,从“太阳神”发现“蛰皮”到最后 抓获“鲨鱼”,拣主要情节侃了大半天。 聊到最后,她说:“您跟说评书似的,净讲故事了,能不能说说您自己呀? ” “您瞧,我说了这会子,您怎么没咂摸出味儿来呢? 破一个案子,不是一个人 两个人的事,应该说是大家伙儿的行动,如果说有功,功劳是大伙儿的。我一个人 能破这么大的案子? 那不是成神仙了吗? 福尔摩斯来了也未准成。你信不信? ” “那倒是,可您在这里头起的作用也不小呀,听说您还会武功? ” “我那点玩艺儿,马尾巴拴豆腐,提不起来。你可千万别把我说的这些话给攒 成文儿,我只是跟你闲聊天儿,您要真想写这方面的报道,还得找我们队长老杜, 他才是破案的老手。破这个案子如果没他,可能一点‘戏’没有。说真格的,我不 过是‘龙套’。‘龙套’你懂吗? 京剧里那些打旗儿的,老杜才是主角儿。” “您真够谦虚的,不过,我从您这儿了解到很多情况,特别是跟您学了不少北 京土话,挺有意思。” “是吗? 这么说这大半天您没白在我这儿坐着。得,我也得谢谢你,陪我这儿 坐了这么长时间,连口水也没喝。” “您太客气了。您说的这些简直能写一篇小说了。您挺有思想的。” “您别遭改我了,我还有思想呢?!”我笑了笑说。 “您的伤口好点儿了吗? ”她站起来,撩开被子,看了看我的大腿,说道: “我回去把您讲的这些整理成一篇通讯,您没意见吧? ” “别介,别以我说的为准,您最好还是再跟老杜聊聊。” “他太忙了,找他很难。我觉得他简直没有踏踏实实地说几句话的时间。” “那您也得找他,二两棉花一张弓,你们单谈( 弹) 吧。我跟您聊的不算数。 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心情。单写我,我还不够份儿,我说的这些,话糙理不糙,您明 白么? ” “好吧,我尊重您的意见。”她嫣然一笑,用手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 “那我可给您作揖了。”我说。 “跟您在一起聊天真开心,您的语言太丰富了。”临走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 捧我。“以后我还会来采访的。我的名片留给您了,有事儿您给我打电话。” 她微笑着跟我告辞,带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走出了病房。 我觉得跟这个女记者聊了会子天儿挺有意思,至于说采访,真是味儿事。从我 的意念里,并没把她当成记者。但是,女记者的采访在几个值班护士当中却成了新 闻,她们在值班室议论起来,好像我是什么人物。不过,让她们添枝加叶地一扯舌 头,对我的态度却比以前好多了,头两天见了我就绷脸的那个女护士,再来替我送 水端饭,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儿,而且透着那么热情,让我一时感到挺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