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心里一片空白 这顿饭吃到三点多钟才撤席。黄亚芹好像上了弦,话匣子一打开就有点儿刹不 住车了。仿佛是见了红妹这个老乡,不把攒了十几年的话都抖落出来,有点对不住 她似的。其实,她一直在跟我聊,红妹几乎没怎么搭茬儿。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脸上的微笑带有几分凄楚,心好像突然沉到了冰窖里。刚 开始的那股子喜兴劲儿像是被黄亚芹身上带来的一股热风给吹跑了,她的脸上时不 时滑过一道阴影,用带有几分怅惘的神情凝视着黄亚芹。不知是这位老乡的春风得 意触动了她心头的隐痛,还是老同学的出现勾起了她伤怀的往事。 黄亚芹神情自若,大大咧咧地谈笑着,并没理会红妹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 她意犹未尽地拾掇了一下吃剩的饭菜,把碗碟都归置利落。 “我得走了,明天还要上早班呢。”她笑呵呵地跟我告别,“翟大哥,以后想 吃什么可口的,就让她找我好啦。如果不嫌弃的话,我给你再炒几个好菜。” “好吧,谢谢你啦。你的菜炒得真挺够味儿的。”我在床上直起身来,跟她摆 了摆手。 红妹好像从迷离恍惚的状态里醒过昧儿来,淡然一笑说:“亚芹以后如果有事 儿还要请翟大哥帮忙呢,是不是? ” 黄亚芹笑道:“是的是的,你瞧翟大哥是多随和的人呀! 再见吧,我走啦! ” “我送送你吧。”红妹拉了拉黄亚芹的手,帮着她推着车,走出病房。 过了有一支烟的工夫,红妹从外头回来了。她的神色显得有些黯淡,刚才喝酒 时脸上泛起的两片红霞,好像出去这么一会儿,让外头的凉风给吹跑了一半,阴影 残留在腮边,脸色红里透白,如同秋后的柿子挂上了白霜。 她悄没声儿地坐在我的床头,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俯身整理了一下我的被角。 “吃好了吗? ”她的脸上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纹。 “嗯,黄亚芹炒的菜不错。你呢? 你好像没怎么动筷子。”我端详着她说道。 “我这些日子一直胃口不好,没食欲。”她淡淡一笑说。 “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黄亚芹跟你说什么啦? ” “不不,我的心情好坏跟见到小芹一点儿没关系。” “那为了什么呢? 跟我也要保密吗? ” “谈不上什么保密不保密的。真的,你跟我接触时间长了就会了解我的。别人 从我的外表看,都以为我思想挺复杂的,其实我没那么多心眼儿。” “算了吧,你比黄亚芹复杂多了。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应该很高兴呀! ” “是的,我一开始是挺高兴的,买了那么多好吃的,还买了酒,我想跟你好好 地吃一顿饭。你知道吗? 我从心里是非常感激你的。那天晚上,如果没有你,我这 条命可能就没了。真的,我当时已作好了跟这个世界告别的准备,但是你让我改变 了主意。我不能就这么轻率地去死,我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可是今后的路怎么走? 我看不到一点亮光,眼前一片茫然……真的,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凉了。看到黄 亚芹,我本来挺高兴的。小芹是我上初中时很要好的朋友,她很能干,性格也爽快, 现在她一个人在北京闯荡,混得挺不错的,你瞧她活得多充实。看到她,再想想我 现在的处境,我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真是醉生梦死……” “你别想那么多,人跟人追求的生活目标不一样。也许你从小心气儿就挺高。 当初来北京,真让你去餐馆打工,涮盘子洗碗的,你干吗? 现在让你到食堂当厨师, 你也未必愿意干吧? ” “你说的对,我的心气儿一直挺高,从小我就幻想一种自由自在、舒舒服服的 浪漫生活,但是走上社会以后,严酷的现实让我的这种幻想破灭了。我其实很不懂 得生活,并没搞清楚活着的意义。” “你没有什么可悲观的,真的,你现在还很年轻,还不到感叹人生的时候。你 今年才二十三岁。我二十三岁的时候,也像你现在这样,喜欢异想天开,自命不凡, 七个不服,八个不份儿,混沌着呢。我像个傻小子,可能还不如你呢。”我沉思道 :二十三岁,是呀,我二十三岁干吗呢? 我当时正痴迷地陶醉在对谭璐的恋情之中 呢。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怎么能跟你比呢? ” “为什么? ” “你们大城市的人本身就有一种优越感,再说你还有父亲母亲的呵护。我呢? 从小就像一叶孤舟,在社会上飘泊……” “你不是喜欢自由吗? ” “自由? 我得活着,我得吃饭,我得有一个安身之所呀! 难,真是太难了! 你 体会不到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子在社会上闯荡的艰难。” “你是孤立无援吗? ” “是的,有许多时候,我感到特别的孤独。” “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难道他们在你困难的时候没伸把手? 给你一些关怀和 慰藉。你长得这么漂亮,一定很讨朋友的喜欢。” “你觉得我长得漂亮吗? ”她的眼睛忽然一亮,惊疑地望着我。 “是的,你长得很美。”我凝视着她说道。 “唉。”她垂下眼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涩地笑了笑说:“我的所有不幸 就因为这个脸蛋。” “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女人哪个不希望自己的脸蛋漂亮? ” “是啊,男人也希望自己喜欢的女人脸蛋漂亮。当然啦,女人的脸蛋不漂亮, 男人也不会喜欢,对不对? 如果我是一个长得特丑的姑娘,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 “当然。” “算了吧你,我觉得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掩饰的,爱美之心, 人皆有之嘛。警察也是人嘛,对不对? ”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我觉得你除了脸蛋漂亮,气质也很好。” “气质? 我不懂什么叫气质。不过,我自认为我还不属于坏人,不管别人怎么 看我。真的,我不是坏女人,如果我是坏女人,也是让你们男人给教坏的。” “我们男人? 你的打击面是不是太大了? 你觉得我会教你学坏吗? ” “那可不好说。男人一开始跟女人接触时,都挺会哄人的。”她的脸突然涨得 通红,有点不自然地看了我一下。发现我正神色凝重地直视着她,马上意识到什么, 唇边掠过一丝笑意,带有几分羞涩与歉疚地说:“你是不是听了这话不高兴啦? 我 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这个当大哥的把我从生死线上救过来,怎么能教我坏呢? ” “也许你接触的不正经的男人太多了,所以会有这种结论。男人怎么可能都是 坏人呢? ” “嗯,也许你说的对吧? ”她犹豫了一下说。 “其实,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 “你说好人和坏人有什么标准吗? ”她揉了揉眼睛问道。 “这个问题可‘深’了。我这儿也多少年了没悟出这个理儿来呢。” 她思索了一下,说道:“那我们换个话题吧。你吃个水果吗? ”她从小桌上拿 起一个苹果说。 “我给你削一个吧。我看你有点累了。” “不不,我不想吃。还是我来削,你吃吧。” 她纤细的小手很麻利,拿起水果刀很快把苹果削好,递给了我。 我让了一下,她执意不吃。我把苹果放在桌上说:“那我过一会儿再吃吧,我 很想叫你讲讲自己的故事。你刚才不是说自己的事不保密吗?” “我有什么故事? 其实我是一个挺平淡的人,不知怎么,让人搞得复杂起来。 真的,你肯定知道我的一些事儿。” “影影绰绰的只知道一点儿,还不知道庐山真面目。” “我有时真不愿意提过去的那些往事。不堪回首,真的。”她深长地叹息了一 下,凝视着窗外。忽然,她的眉梢紧蹙,脸上滑过一道慌乱的阴影,神经质地打了 一个哈欠。 我猛然一惊,难道她的大烟瘾又犯了吗? 我下意识地看着她说:“你是不是又 难受了? ” “嗯。心里有点儿不好受。” “是过去的那些事让你感到难过吗? 那我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你这种难受的样子,让我实在是不忍心看下去。”我说。 “跟这个没关系,是我身上的毛病。”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有股寒流突 然穿过她的全身,她打了一冷战。她的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下来,目光焦灼 地望着我说:“我想到外面去一下……不好意思,真的。” “你身上带着‘药’吗? ”我故意装傻充愣地问道。 “带着呢。我去一会儿就回来。”她显得极度疲惫,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极 力地克制着自己。 “你得的是什么病呢? 怎么说疼就疼,来得这么快? ” “嗯,我也不知道。对不起了,翟大哥,我得马上出去一趟,我想吐。”她的 脸色惨白,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两手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抱住了头。 “出去? 你上哪儿呢? 这么晚了。”我问道。 “我有地方去,过一会儿再回来。”她直勾勾地望着我,那双大眼睛瞪得快要 掉出来。 “你看看,我们说得好好儿的,你就突然这样了,我也不能帮你……”我欠起 身来,抓住她冰凉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 她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我吱唔道:“但愿你能理解我……别责怪我。我真有 点对不住你,可是没办法,真的,我太难受,实在坚持不住了。” “你去吧……去吧。”我不忍再看她脸上的那种痛苦表情,侧过脸去,喃喃道。 她低沉地哼了一声,没有看我,好像丢了魂似地从床上拿起坤包,身体摇摇晃 晃地走出了病房。 我的脑海出现了一片空白。红妹的痛苦表情好像在我心里划开了一道裂缝,这 道缝隙随着思绪狂乱地飘逸,变得越来越大了。我觉得病房突然变得异常沉寂和空 落起来,一股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让我打了个冷战。同屋的病号此时已沉沉地睡 去,发出匀称低缓的鼾声,陪床的那个小媳妇早已走了,病房里只有我和这个病号。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夜已经很深,从窗户里能看到一片夜幕上闪烁的一颗星星。 红妹跑到哪儿过这口烟瘾去了呢? 她是注射还是把白粉揉到烟里直接抽呢? 我不清 楚她吸毒是怎么个吸法、有多大的量。想想她前几次犯烟瘾的时间,似乎都在晚上 九、十点钟,毒魔好像很守时,掐着钟点儿来捉拿她的魂儿。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红妹的影子,她痛苦万状地冲着我哭叫,霎时,她 的影子幻化成一团烟雾,透过这团烟雾,记忆的帷幕打开一道缝,露出一个脑袋。 我猛然想起那个死鬼陈永昌,他犯烟瘾的时候那副狰狞面目让我到现在还感到恐怖。 难道吸毒的人犯了瘾都是这种可怕的样子吗? 红妹是怎么染上这一口儿的呢? 能不能把她的毒瘾给断了呢? 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救过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伤 腿,快点好了吧,等我这两条腿能下地了,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挽救红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