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搀我下了楼,在往医院的小花园走的时候,她的身子紧紧地依偎着我,右手 轻轻勾着我的腰,好像我们真的是一对情侣。这种亲昵的样子,让我感到有些难为 情,她却显得很随意。 路上碰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她非常大方地跟人家打着招呼,举止上没什 么暖昧可言,八成她对许多人都这样儿。 我和她在花坛边上找了个靠背椅坐下。 晚风带着凉意轻轻掠起她的发梢。我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化妆品的香气, 她好像临来前经过修饰,在柔和’的月色下,那张熟悉的脸庞透出几分俏丽。 花坛里的花草已经过了花季,在秋风的吹拂下开始走向衰败,有些小花已然凋 零,在晚风里摇晃着光秃秃的枝杆。 “你干吗身子总躲着我? 好像我身上有刺儿似的,挨你坐得这么近,显得有点 拘束是不是? ”她的小嘴翘起来,笑意一下子在光滑的脸盘儿上散开。 “有那么一点儿,觉得怪难为情的。”我不好意思地笑道。 “哈哈……”她突然凑近我,脸蛋几乎挨到了我的脸上,“你们这些男人呀, 真够逗的。爱女色,又总是假模假式地充当正人君子。我又不是狐狸精,挨着我, 你身上沾不上臊气。别像鲁迅说的那样,一看到女人的大腿,就想到大腿根儿上的 那个部位。别忘喽你可是我的病人。说老实话,你身体的哪个地方我没摸过? 病人 跟大夫和护士没那么多忌讳,你躲我什么呢? 是不是那个小妞儿来了以后,嫌我长 得丑了? ” “不不,你一直是我挺敬重的人。” “这么说你还拿我挺当回事儿? ” “当然,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嘛,要不我们也坐不到这儿来。”我笑道。 “你呀,有时像个小孩儿那么单纯,有时又像个老八板儿的老头儿,太一本正 经了。干吗那么委屈自己呢? 怕别人说三道四是不是? 哪儿那么小器呢? 我向来不 信别人的舌头能压死人。真的,只要没有邪念,就不怕别人嚼舌头。干什么事儿总 看别人的脸色,你说那活着累不累? 别听我白唬了,还是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的那 个小妞儿长得不错,真的,我觉得她长得挺像你的。我看她第一面,就觉得她脸上 的什么部位跟你长得差不多。没有别人说过这事儿吗? ” “我头一次听你这么说。你别糟改我了,人家长得那么漂亮,怎么跟我好有一 比呢? 你净拿好话甜乎我。” “不不,真的有点儿像。也许是随缘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别忘了 这句老话。” “什么缘不缘的,我这岁数快够当她爸爸了。你别死乞白赖地把我们往一块捏 鼓,没那回事儿。” “岁数大怕啥的? 你没听说吗? 现在流行‘年纪不老,女的不找;男的不像爸, 姑娘不爱嫁’。” “你这都是哪儿听来的奇谈怪论? ” “嗨,我们当护士的,什么病人没见过? 什么嘎话没听过? 不过,这年头,出 什么新鲜事人们都不觉得新鲜。世纪末了,大家都想换个活法儿。没人对我痴情, 有的话,我立马儿跟我们那口子离婚,嫁给他。爱情嘛,有时需要点火焰。您说呢 ?” “得了吧,你家先生在国外,没在你身边,你敢这么胡说,如果他在北京,你 的嘴就该贴封条了。” “那也不见得。我对爱情的理解就是这么单纯,有爱才有情,才有婚姻,没爱 趁早散伙。我们家先生出国之前,我就跟他订了君子协议。在那头儿,耐不住寂寞 了,别委屈自己,该潇洒就潇洒,该找情人就找情人。处出感情来,你们可以结婚, 我决不拦着。不过有一条,什么事儿得干在明处,你别在异国他乡玩蔫土匪,甭在 那头逛了红灯区,搂过洋妞,染上一身臊病,回国再摸我。玩,我不管。男人嘛, 离开女人受不了,何况在那种性开放的地界,但玩了以后,必须写信告我一声。” “你真有意思,你丈夫给你写信能说这种事儿吗? 别说他不敢干,干了,也不 敢说呀。” “说不说在他,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了。自打他出国那一天,我就做好了离婚 的准备。我看也快了,他有两个多月没来信和电话啦。” “也许人家工作太忙吧? ” “忙,那不过是借口。我理解你们男人,男人有几个不好色的? 忙? 美国总统 克林顿忙不忙? 他不是照样敢在白宫玩小蜜? 得了,别说这些了。你看怎么说着说 着就扯到我这儿来了。你别总跟我打马虎眼,坦白交待吧,到底对那小妞儿有意没 意? 是不是还等着我给你们往一块撮和呀? ” “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多事还蒙在鼓里呢,我一直想把红妹的实情告 诉你,当然,也想让你帮我出点主意。我觉得跟你挺投缘,什么事儿不该瞒着你。 说心里话,这些日子,我心里挺烦的。我觉得自己正在扮演一个挺尴尬的角色……” 我的情感闸门好像一下被撞开了,激情像潮水一样涌动起来。 我把在“太阳神”破案和认识红妹的前后经过一古脑儿地讲给了她。 她听得挺出神儿,不过,从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看,她对红妹的曲折经历并不 感到惊愕,也没有同情的表示。听我把故事讲完,她长长出了口气,沉了一会儿, 若有所思地问道:“她真的抽‘白粉’吗? 我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呢? ” “也许你也被她漂亮的脸蛋所迷惑了吧? ”我沉吟道。 “嗯。这么漂亮的小妞儿干吗吸毒呢? 肯定她的心灵深处非常痛苦,看来,她 很需要有你这么一个她崇拜的男人来解救。你打算怎么办呢? ” “我想先让她戒毒,然后……”我迟疑道,“再帮她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作, 也许工作能医治她心灵上的创伤。” “再然后呢? ”她凝神审视着我问道。 “再帮她……” “帮她找个好对象,成个家,对吧? 这样做,就尽到了你这个当警察的责任了。 你也许会了却了自己的心愿,还会落下一个好名声是吧? 你瞧人家老翟多善良,多 正直,比柳下惠还柳下惠,坐怀不乱,真正的正人君子是吧? ” “什么好名声赖名声我倒不在乎,我不过是帮她逃出了苦海,渡过了难关。” “可是那个老家伙吴绍萱呢? 他能听任你的摆布吗? ” “这正是我苦恼的地方。你干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 “你呀,让我怎么夸你呢? 瞧你这份德性吧! 我真恨不得给你几巴掌。”她突 然绷起了脸,眼珠子快要瞪出来,冲我吼起来。 “你……? ”我没想到她突然一下变成了急脸猴儿。 “你甭牙缝里打磨盘,跟我兜圈子,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爱不爱红妹? ”她目 光严厉地盯着我问道。 “爱……我怎么能对她有爱的念想呢? ” “虚伪。我没想到你是这么虚伪的人! 真的,以前,我觉得你为人很实在,想 不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伪君子! ” “你这一棍子快把我打蒙了,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骂我呢。” “骂你,打你一顿都是应该的。你说老实话,你心里头真的不喜欢红妹吗? 你 不爱她吗? 爱,爱得要死要活,可是你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连这个爱字也不 敢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是不是虚伪? 嗯? 你说你帮红妹戒毒,然后又找工作吧, 找对象吧,这样做才能使她摆脱困境,走向新生,好像你是救世主、活菩萨似的。 红妹是三岁小孩吗? 红妹是泥捏的吗? 她就那么听任你的摆弄? 你呀,还不至于麻 木到对红妹的爱无动于衷吧? 还不至于傻到看不出红妹戒毒也好,找工作谋生也好, 完全是为了你们的爱吧? 她是那么地爱你,这种痴情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能感觉到, 你会没有查觉? 蒙谁呢? 你们早已心领神会,甚至于早就心心相印了,而你却连个 爱字都不敢明着说出来,这是不是玩虚的? ”她的嘴头子真厉害,一句一句地像鞭 子抽打着我,让我有点儿受不了啦。 “你干吗这么激动? 说话声小点儿行不行? ”我打断她的话。 “我是有点激动。把你说臊了是不是? 我明白你的心思,真的,你心里头的那 本经我全明白。假如红妹换个角色,是个正经八百的女孩子,你不会这么二意思思 ①的,可她偏偏好花长在了牛粪上,她是姓吴的傍家儿,姘妇,而且还当过三陪女, 在外人眼里她身上有臊气,是个‘鸡’,她还吸毒,是个‘白粉女’,虽说她有一 张让你们男人动心的脸蛋,可她是你们认为的下贱女人,肮脏女人。你呢,哼,是 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又是个体面的人民警察,你怎么能跟这种女人相爱呢? 说句你 不爱听的话,在某种情况下,你可以跟她脱了裤子舒服舒服,却不愿意要她,对不 对? 你甭撇嘴,我说话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就是这么回子事。如果你娶了她, 怕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怕头儿跟你过不去,怕砸了自己的饭碗。你怕这怕那,怎 么就没想到怕伤了人家红妹的心呢? ” “晓燕,你听我说……”我申辩道。 “听你说什么? 你甭跟我矫情,还是让我把话都说完了吧。明告诉你吧,在我 们聊这事之前,我已经跟红妹单谈了,她什么事儿都没瞒着我,都说了出来。眼会 说话,眉能识人。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她跟我说,为了你,她什么都能豁得出 去,包括你让她戒毒。我理解这孩子的心,她现在很需要你这么个大男人来支撑她 的生活,也许她心灵的创伤太深了。眼下你们的事儿是明摆着,红妹已然离不开你 了,你如果抛弃她,我想她会为你去死的。我说这话,可不是吓唬你。你呀,救人 救到底吧! 别再犹豫了。” “晓燕,别再往下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让我娶了红妹……” “那还有什么说的? ” “你别忘喽我跟她可差着二十多岁呢。我这岁数娶这么个小妞儿,外人知道了, 缺德不缺德呀? ” “你怎么什么事都考虑外人呢? 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就得自己拿主意。差二十 多岁怎么啦? 这是缘分儿,只要你们相亲相爱,差四十岁又怎么样? 怕外人嚼舌头 是不是? 你是冲着外人的舌头活着吗? 你呀,让我怎么说你呢? 什么事儿都死要面 子活受罪,活得累不累呀? ” “你说我该怎么办? ” “这还用我给你支招儿吗? ”她的眉毛抖了一下,眼里流露出轻佻的眼神,淡 然一笑。 “没想到你数落起人来这么不给面儿。”我迟疑了一下说。 “谁让我也喜欢你呢? ”她掩嘴笑道,“不介,我会对你的事儿这么上心。要 知道,只有跟你过得着的人,才会跟你说这话。别心里不是滋味儿,听见没? ” “这是不是‘护士嘴’? 打两下,揉三揉,让人一点儿没脾气。” “甭跟我耍贫嘴,我今儿找你来可不是逗闷子的。我觉得红妹这小妞儿不错, 她待你多好哇! 你别错打主意了。耗到‘四张儿’了,碰上这么一个好姑娘,也算 老天爷有眼。你马上要出院了,再见你也难。听我一句劝怎么样? 娶了她吧。明媒 正娶,咱一不违法二不违心,也算你这辈子积一次德。俗话说,敢吃肉,就不怕嘴 油。你要是看得起我,我作证婚人。姓吴的那头儿,我们再想主意。至于别人怎么 议论,让他们去说好啦,我琢磨着你娶了红妹,不至于丢了自己的饭碗吧? 话又说 回来,你们头儿真不开面,让你脱了这身警服,我看你做得也值。这年头,干什么 养活不了自己? 想想吧,为了真正爱你的人,你舍了一切,这辈子活得不冤! 别忘 了,你是用爱拯救了一个人的灵魂。”她激动得额头上的青筋直蹦,吐沫星子溅到 了我的脸上。 她滔滔不绝地一直说下去,容不得我插嘴,那种激情好像在台上面对成千上万 的人讲演,又好像在地窖里存了几十年的老酒,起了坛子开了封,酒味儿一下子蹿 了出来。 我的心境本来很平静,让她扔了许多石头子,顿时溅起许多浪花。单听她的话 口儿,好像我对红妹怎么着了似的。抓住她舌头打卷儿的空档儿,我赶紧拦了她一 道:“你别那么抬举我,我一个大老爷儿们,早就过了景儿,哪有那么大的魅力? ” “你可能自己不觉得,男人永远无法理解女人的心。爱,你知道吗? 爱能让石 头都说话的。红妹对你的爱可是发自内心的。想想吧你! ” 她又把这个爱字重复了几遍,把它变得那么烫人,好像刚出锅的热馒头。 “想想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的话一下儿卡了壳,好像等着我在想。 沉了一下,她把目光从我的脸上挪到夜空,凝望着澄净的天幕上那轮圆月。她 好像说累了,等着我把话匣子打开,续上她高谈阔论的话题。 但那天晚上,我的心绪已被她的激情给淹没了。她把话都说绝了,我还能说什 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