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四月初,化完了雪,到月底,要播的种子,全播到了泥土里。春播忙得很,一 年里,最忙要数这一会儿,不赶着把种子下了地,晚那么几天,就会少收好几成。 全都要下地,干部,炊事员,卫生员,饲养员,全要抽出空,去忙播种的活。白豆 是饲养员,给鸡喂了食,不能再靠着门框晒太阳。也给她分了任务,不完成可不行。 地里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人多就热闹。春天这个季节,什么东西都有股兴奋劲,人 也显得比别的季节兴奋。干着活,手不闲,嘴也不肯闲。播种这个事,又容易激起 想像。动不动就和男女的事联系到一块了。 往一块地里一站,男人跺一下脚,说真是块好地,瞧,多肥,还湿乎乎的。锋 利的坎上鏝一使劲,噗地一下就进去了。爽不爽,爽。男的吭哧吭哧挖着,女的一 旁说,不行,太深了。男的少用了一点劲,女的又说,不行,太浅了。男的说,深 了也不行。浅了也不行,你要咋样才行了。 女的说,不深不浅才好。深了咋不行?深了,里面太湿,种子会被憋死。浅了 咋不行?浅了,会被晒坏,发不了芽。对呀,播种,可不能马虎,播不好种,长不 出好苗。 快,快一点,要抢时间。哎,别太快了,要讲质量。那就慢一点。慢也不行。 好吧,好吧,不快不慢,总该行了吧。 马车一趟趟往地里送种子。看到老杨从马车上往下搬种子,有人大喊,老杨, 你的种子行不行啊?老杨说,咋不行,都是种子站选出的好种子。又有人喊,那咋 播下去,不见长出东西啊。老杨说,那准是遇到碱包了。又有人喊,啥碱包呀,别 人一播,就长东西了,咋你一播就不长东西了。老杨愣了一下,才听出这话的意思, 还没想好咋反击,又有人喊,是你的种子不行吧?马上又有人接了话,啥种子不行, 该不会是播种机坏了吧。一地的人全大笑起来。老杨说,放你们的驴臭屁,你爹的 播种机才坏了呢。说是说,骂是骂,一个人坐到马车上,也想大家开的玩笑。是啊, 说白豆是碱包,没办法证明不是,只好算是了。可要说翠莲,不能说碱包,人家已 经长出了庄稼,公认的一块好地。自己耕了也一年多了,什么也没种出来,这不能 不让他有点心开始发虚。不但是发虚,还发慌。 老百姓怕啥,啥也不怕,就怕断子绝孙。 白天在地里播了种,晚上回到家,还继续播种。老婆的肚子不鼓起来,让男人 总觉得自己的一块地还荒着呢,总觉得不能算是个种地的好把式,总觉得活得没有 面子。 四月播了种,五月一个月全长出了苗子。各类的苗子让荒地绿了。人给庄稼播 种,同时,树和草也给自己播种。它们比人更能干,更聪明,自己不动手,全把种 子交给了风,交给了雨,让风和雨随便播到一个地方。它们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 瘦,只要给一把土就生长。仗着野种的强有力,把更多的处女地占有了。下野地, 这个时候,像个女人。像个发情的女人,一点脸面也不要了,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裸露在阳光下面,躺着的姿态,天下任何一个放荡的女人不能比。起伏的高坡,伸 展的平地,浑圆的长垄,弯弯曲曲的深沟,没有一处不在激动,不在渴望。 它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变得湿润,并无边无际地开放,温柔地拥抱着所有雄性的 进入…… 直到六月,下野地才会恢复羞涩,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变得水一样, 清亮平静。绣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的绿衣裳,让人不能不想起远方乡村的少女。少女 是花,像少女一样的下野地,在这个时候,让它怀抱里的所有能开花的东西,全开 了花。于是,在一天早上,当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时,一齐闻到了一种香味。什 么花这么香?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湿润了,香味浸透了阳光,阳光变得厚重了。 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以前,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种花,会散发出这样 大的香味,能把一个地方香透。 不过,在下野地,真有这么一种花。它不是开在草上,草太小,太软,没有这 么大力。草丛里找不到这种花,它开在树上。一种很大的树,根结实的树,一种尖 刺密布的树。不要以为树上开的花会很大,其实恰恰相反,它开出的花很小,小得 连最小的草开出的花也比它开的花大。 只是这种树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来说,要用粒来形容。金黄色的,就是像 金粒子。 这种树叫沙枣树,这种花叫沙枣花。一棵沙枣树的花,能香透一个村子,下野 地有一千多棵沙枣树,下野地能不香吗?折一把沙枣花,放到屋子里。不用浇水, 能活一个月也不死。到了一个月,枝干枯了,叶子掉了,花也干了,可香味却一点 儿也没变。一直到冬天,去闻那干了的花,还是香的。花只要还散发着香味,就还 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里,没有放一把沙枣花的不多。白豆给白麦写信,在 信封里放了几粒沙枣花,让白麦闻香不香,还问白麦城里有没有沙枣花。白麦回信 说,真香,还说,城里没有。 女人是花,看到花,女人喜欢,因为女人喜欢自己。 男人不是花,也喜欢花。只是更喜欢女人这朵花。 花一定要好看。只要好看,不管什么花,都会让人喜欢。女人也是这样,不管 这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好看,喜欢的男人一定不会少。在下野地,白豆可算 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人想真正娶她去当老婆,却不等于没有人想和她做别的事。 骨子里其实恨透了白豆的老杨,想起白豆差一点用两个红鸡蛋把他送进大牢, 老杨杀她的心都有。可是真见到了白豆,见到白豆的饱满丰盈不曾有半点干瘪的样 子,又不能不想起白豆的好处来。这好处是别的女人给不了的,至少是那个翠莲给 不了的,白豆是那种只要让你碰一下,你就一辈子也没法忘掉的女人。 明知会是什么结果,还往白豆身边凑。总抱着一个希望。万一白豆心一软,万 一白豆心一动。白豆是白豆,可白豆也是人,是人都一样,你想的事,他想的事, 大家想的事,其实都差不了多少。白豆和他有过,有过和没有过,不一样。白豆不 让他进门,不说明她不想那个事。不让他进门,不是恨他和她有过,是恨他在玉米 地伤了她。 再大的恨,时间长了,也会变小,再长点时间,也会没有了。 有这样的想法,稍稍喝一点酒,老杨就去敲白豆的门。 白豆开门,一看是老杨,不让进。不让进,也不硬进,老杨就走,等下一次, 喝了一点酒,老杨还去。老杨觉得这么敲下去,总会有一次,白豆会把门打开,让 他进来。 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后面就好办了。都一样,干啥事,都是开头难。 沙枣花开了一个月,不开了。下野地没有那么香了。 好花不常开,沙枣花也一样。但白豆屋子的敲门声,却不像花一样,敲一阵子, 就不敲了。白豆也习惯了,连着几个晚上,没有敲,反倒有点睡不着,总想着睡着 了,会被敲门声惊醒,一次惊醒,一夜睡不好。 倒是敲过门后,把敲门的人撵走,白豆才能睡得好。 躺在床上,想到了敲门声,真响起了敲门声。 以为又是老杨,把枕头下的小刀子拿到了手上,去开门。 一开门,看到月光里站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不是老杨。也不是张三不是李四。这是个白豆做梦都会想到的男人, 却又是个白豆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男人。 下野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在这个晚上,那个叫胡铁的男人会去敲响白豆的家门。 也没有人看见胡铁在敲白豆的家门。倒是有两只狗看见了,它们只是出于习惯地叫 了几声,老有人去敲白豆家的门,它们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有一点不同,以前那些 来敲门的人,只是敲敲门,却从来没有进到门里去,但这个人敲过门后却走了进去。 这点不同,狗并没有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