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偏西的早春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 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红氍 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 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又增加了寝室的温暖和宁 帖;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 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 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 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 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 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几片绿叶,都经过精心的挑选, 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瞅 着那一帘竹影,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重新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从大红云缎被底下, 慢慢地伸出来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岁的丫环红情,听见响动,踮着小脚儿从围屏后面转出来。她长着一张苹 果样的小圆脸,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见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轻轻地 把柳如是扶起来,又从暖笼上取下一件绿绒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后,走到 靠门内侧的一张八仙桌旁,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 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请安道: “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没有回答。她远远地瞟着窗前的一张紫檀木书案。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 放了一张诗笺。她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问道: “老爷——又作诗了?” “啊,老爷又作了两首七律,真好!早一阵子着人送进来的。 婢子见夫人正睡着,没敢惊动,就搁在书案上了——夫人您这就看?“ 柳如是摇摇头,啜了一口茶。这是她平日爱喝的兰雪茶,泡冲时又加进一点松 萝茶叶,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酽。她含着茶,就在红情捧来的唾壶中漱了 口,抱着膝盖,又出了一会子神,终于掀开锦被,把两条腿儿垂落在床沿上。等红 情服侍她穿好衣裳,裹好了脚,又把一双瘦才半指的红绣鞋儿替她套上之后,她就 扶着红情的肩膀,踩着花梨木脚踏,款款地走下地来。 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标致女人,因为长得娇小玲珑,看上去还要年轻一点—— 一头又黑又亮、缎子似的丰厚柔软的长发,椭圆形的、异常白净细嫩的脸蛋,一双 顾盼含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曲的眉毛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光洁平整 的前额,使她的脸容显得高雅;微微张开的鼻翼和紧闭的小巧的嘴唇,又使她有一 种果决的、桀骜不驯的神情。她生性耐冷,虽然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也只穿了一 身薄薄的暗花紫绒衣裙,越发见得轻盈俏丽。去冬以来,她一直都在闹病,举止之 间,时时显出娇弱不胜的样子。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窗下的紫檀木书案前,拿起了那页诗笺,看见上面写着: 献岁书怀二首 香车帘阁思葱茏,旋喜新年乐事同。 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 封题酒瓮拈重碧,嘱累花幡护小红。 几树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发芳丛。 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窗待汝归。 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 梅花曲里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 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 诗后有一则附注: 辛巳冬,河东君(河东君是柳如是的号。)赴姑苏疗疾,越岁未归,不胜蒹葭之思。 诗以促之。越三日,谦益舣舟姑苏,迎返常熟。眷眷此情,耿耿是心,河东君 当能察之也。 下署:谦益,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旦 柳如是的目光在最后几句附注上逗留着,终于哼了一声,把诗笺放在一边,随 即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她先歪着脑袋,对镜子端详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别仔细地察 看了眼角和嘴边。直到证实这些地方依旧滑嫩光洁,并没有出现哪怕一丝皱纹,她 才放下心来,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在脸上的一小块枕衾压出来的嫣红痕迹上轻轻 揉搓着,一边转动着脖颈,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镜子里。 末了,她似乎被自己依然娇艳动人的风韵逗弄得快活起来,便把头一仰,对红情说: “嗯,来吧!” 红情起初听见女主人“哼”的一声,止不住心头一跳,捉摸不透是吉是凶,正 有点惴惴不安。这会儿她连忙答应一声,把几上一只镶嵌着螺钿和玛瑙的梳妆匣子 移过来,开始动手替女主人把睡乱了的发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倾泻下来的 丰厚长发捧在怀里,然后拣起一把象牙大梳,梳理起来。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 下梳很轻,很慢,一边梳,一边笑着说: “不是婢子又爱说嘴,夫人这头头发,真是越来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 又匀净。梳子下去,像到了水里似的,自自然然就顺溜了,半点儿劲也不费。婢子 见的人也不少,可从来没见过夫人这样的好头发!” 说着,她偷眼觑了觑镜子,发现女主人半眯着眼睛,像在沉思,对她的恭维讨 好似乎根本没有留意。红情于是揣摩刚才那一声冷笑,大约不是冲自己来的。她暗 暗松了一口气,闭嘴不说了。 然而,当她打算移开眼睛,却忽然发现,女主人威严的目光,正从镜子里怀疑 地盯着她。 “嗯,你做什么?”柳如是问。 红情的脸顿时涨红了,“没、没做什么呀!”她惊慌地说。 “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刚才?哦,刚才婢子是说,夫人这头头发……好看……”于是,她把刚才的 话,连忙又重述一遍。 柳如是默默地听着,脸色这才渐渐平和下来。可是只一忽儿,她又重新皱起眉 毛。 “嗯,这也罢了。”她说,“我问你,我叫你去打听的事,你去了么?” “啊,婢子已经打听回来了,正要向夫人禀告。”红情赶紧说道。 “怎么样?” “听说朱姨太还在闹,今儿吃罢午饭,她就把少爷叫到后楼上去,又哭又叫的, 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摔了好些家伙。” “她都骂些什么?” “这……婢子可就、可就不知道了。” “哼!”柳如是眼睛一瞪,猛地回过头,却不提防带动了头发,慌得红情连忙 跟着踉跄了一步。不过,当她重新站稳之后,柳如是已经把自己控制住了。她醒悟 到,朱姨太骂她的话,其实不用问也可想而知是些什么内容,难怪红情不敢当她的 面复述出来。 “那么,还有其他的人呢?他们怎么说?”她悻悻然问道。 红情惊魂初定,她生怕女主人责怪,不敢再隐讳,便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 都禀报出来。她说,由于最近柳如是同三房朱姨太的争宠愈演愈烈,特别是前些日 子,柳如是到姑苏“治病”期间,向老爷——前礼部右侍郎、现罢官在家的钱谦益 一一提出一定要把朱姨太驱逐出府之后,钱府上下,如今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支 持朱姨太,一派支持柳如是,此外,谁也不帮,站在一旁瞧热闹的也还不少。自然, 老爷是一心护着柳如是的,老爷的那班子门客,以及府里那些同朱氏有仇怨的人也 一样。不过由于朱姨太进府的日子长,人熟地熟,加上又是钱家惟一的少爷的生母, 所以总的来说,眼下还是支持她的人居多。像大总管何思虞两口子、侄孙少爷钱曾、 大、丫环月容这些人,都是朱派。大太太陈氏,表面上不偏不倚,据说也是支持朱 氏的。在她的影响下,陈家的那一伙亲戚,也都成了朱派。正因为有这些倚仗,朱 姨太才敢扯破脸皮大吵大闹。此外,还有消息说,常熟城里那些同钱谦益一向有矛 盾,而对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结合尤其不以为然的乡绅,如今都在盯着钱府内的这一 场争斗,扬言倘若钱谦益敢驱逐朱氏,他们就要联名写状,声讨钱谦益伤风败俗, 不顾廉耻,把他弄个名声扫地…… 在红情这一次述说的当儿,柳如是始终静静地听着,再也没有打断她。不过, 她仍然不止一次竖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脸蛋也一次一次因发怒而憋得通红。直 到红情说完了好一会儿,她仍然咬着牙,现出恶狠狠的神色。 看见女主人这样子,红情又害怕起来。她十分清楚女主人脾气急躁,担心会迁 怒自己,正想说上几句赔小心的话。然而,没等她说出口,柳如是已猛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红情有了准备,等柳如是使劲夺回头发时,她就连忙松了手。 柳如是把头发紧紧攥在手里,开始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似的,急速地走 来走去,嘴里忿忿地问: “那么老爷呢?老爷他怎么样?” “哦,老爷,老爷……” “算了!”红情讷讷的样子,愈加激起柳如是的怒火。她咬牙切齿地说,“什 么‘眷眷此情,耿耿是心’。哼,说得好听!亏他还有脸写在纸上,巴巴地送来给 我!也不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人,会信这一套!去——”她一把抓起案上那张诗 笺,用力朝地下一摔,“把这破纸片儿给他退回去,就说本夫人不要!” “是!”红情连忙答应,但是却迟疑着。 “去呀!”柳如是瞪大眼睛喝叫。 红情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违拗。她赶紧捡起诗笺,急急忙忙地向外走去。 红情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刚走到月洞门前,却意外地发现钱孙爱少爷——一 个十四岁的少年,不知为什么没有人跟随,正独自一人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一见 红情,他那焦急的脸上顿时现出获救的神情。 “哎,柳太太——起来了么?”他急匆匆地问。 这位钱孙爱少爷,是柳如是的对头朱姨太所生,也是钱家惟一的少爷。平日锦 衣玉食,百般宝爱自不必说。按理,他应当长得又肥又壮;但是偏不,这位少爷自 幼便赢弱多病,长大后,那张还算清秀的脸上,总是血气不足,一双肩膀又窄又小, 身子还仿佛有点佝偻。不知为什么,每当瞧见他那又细又长的脖子上,支看一个晃 晃悠悠的小脑袋,红情就忍不住想笑。不过,她此刻却没有这种心情。 “咦,少爷,你怎么还敢到这儿来?你不怕朱姨太知道?”红情站住脚,吃惊 地问。她很清楚朱姨太对于儿子到我闻室来,是多么的深恶痛绝,更何况是眼前这 种时候。 “你别管!”钱孙爱摇一摇头,“我只问你,柳太太起来没有?” “嗯,你要见她?” 钱孙爱点一点头。 “干什么哩?” “有事!”钱孙爱不耐烦地说。 要在往常,红情就替他通报了。可是今天她看见钱孙爱身边没有人跟着,胆子 就大起来: “先告诉我!” “不!” “那我不给你报!”红情傲然地把手中的诗笺一扬,“夫人派我去干事哩!” “哎,别,你别……”看见红情要走,钱孙爱慌了,连忙拦住她,随即低下头 去,犹疑了一阵,终于低声说: “我、我想求她,别、别把我娘赶出去……” 红情本来已经摆出一副捉弄人的样子,听了这话,神情顿时变了。她怔怔地瞅 着钱孙爱,半天,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只怕、只怕她不会答应。” “啊,为什么?” 红情动了动嘴巴,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好吧,我替你去报!”她说,转身 向里走去。 钱孙爱呆呆地目送着,渐渐又变得紧张起来。他大瞪着眼睛,脸色也更加苍白 ;随后,就开始神经质地来回走动…… 好大一会儿,从那间垂着梅花暖帘的闺房里传出了柳如是可怕的吼声: “不见,不见!谁也不见,让他滚!” 钱孙爱浑身一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呆住了。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渐渐现 出一种恐惧的神色。突然,他抱着脑袋,逃也似的跑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