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阮大铖的私邸石巢园,坐落在城南库司坊里。当街一个派头十足的大门楼,进 门是宽敞的天井,高大的厅堂。厅堂后面回廊曲沂,门户重重。据说八年前,阮大 铖从安徽老家逃难到南京来时,为兴建这所府第,很花了些银子,所以园内不仅恢 宏幽深,而且雕拦画槛,绣户绮窗,样样都极备精巧,什么桃花坞啦、芸香小筑啦、 枫叶亭啦、梅屋啦,各有各的名目和特色。阮大铖有了这座华美舒适的园林,再加 上他家里一流的烹饪、一流的戏班子,便千方百计诱引各方面的人士来歌舞宴饮、 说剑谈兵,着实热闹风光了几年。 后来受了复社诸生的猛烈抨击,来石巢园的客人因此大减。阮大铖虽然十分恼 恨,却也无可奈何。他闲极无聊,只好把心思都用在写作戏本上,什么《桃花笑》、 《井中盟》、《牟尼合》、《双金榜》之类的,这几年倒真的弄成了好几个。虽然 无非是好看热闹,文辞华美,却因颇能迎合时尚,南京城里的各大戏班都竞相传抄 搬演。阮大铖因此又洋洋得意起来,傲然对人说:“复社那伙人合力排揎我,真是 蠢得很!其实论学识论才情,我阮大铖哪里就比不上他钱牧斋、周仲驭!他们若肯 尊我一声‘前辈’,复社的局面,只怕还远不止今日的规模身价哩!” 不过,大话虽然好说,阮大铖面对着这一群激烈而又固执的书呆子,却实在毫 无办法。所以如今除了写戏订曲之外,他的另一件可干的事情,就是躲在家里侍弄 园子。他有的是精力,也有的是银子,石巢园就此一年到头不得安生,总得由着主 人那刁钻古怪的脑瓜子转出点新花样来——今天这儿砌一道短墙,明天那儿改建一 座凉亭,要不就是把新采购来的大理名种山茶一口气种它二三十株。可是,过不了 十天半月,短墙、凉亭、山茶又忽然失踪,原来的地方说不定已经是石山耸峙,清 溪蜿蜒了…… 这一次,当徐青君和计成二人,逃脱了黄宗羲、侯方域等人的困阻,气急败坏 地闯进石巢园,并由一名家童提着灯笼引路,沿着回廊曲径,向花厅走去的时候, 徐青君就发觉,好几种布置都不同了。一道执圭式的院门也变成了月洞式,害得他 有一两次疑心走错了路。要是在往常,走在旁边的计成必定会技痒起来,忍不住指 手画脚说这一处改好了,那一处却弄巧反拙,等等。不过,此刻计成却知趣地沉默 着,徐青君更是压根儿全无鉴赏的心思。 今天晚上,徐青君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天晓得是触犯了哪一路邪神,让他一出 门就撞上了复社那一伙瘟生!眼睁睁被敲去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不算,还被他们当众 戏弄侮辱了一场。徐青君不心疼银子,他平日到旧院里去马马虎虎泡上一天,所费 的也不止这个数目。他是气恼丢了面子——堂堂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在小民百姓面 前遭受如此折辱,这口气,徐青君觉得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不错,他的哥哥魏国公徐宏基,现任南京守备,兵权在握,按理应当可以替弟 弟出这口气。不过,徐青君知道这位哥哥官儿虽大,胆儿却小,估计他未必就肯出 头去惹复社,说不定,还会被他埋怨一顿。 刚才,徐青君在轿子里左思右想,气闷得慌,最后忽然想到阮大铖。 他素知阮大铖同东林、复社积怨甚深,平日私下里提起复社那伙书生,阮大铖 总是气得扯着大胡子发狠。何况此人狡狯机智,一肚子鬼心思,必然乐于替自己出 主意报仇。这样一想,徐青君就当即吩咐改道往库司坊来。不料刚才到了门前,门 公却告诉他,主人临时出门了。徐青君好不失望。后来,听说阮大铖的同年好友马 士英也来了,现正在花厅候茶。徐青君想,先听听马士英的主意也好,便带着计成 进来了。 徐青君同计成到了花厅,却不见马士英的影子。一个仆人回话说:“马老爷到 咏怀堂看排戏去了。”徐青君便不停留,带着计成又赶到咏怀堂来。 咏怀堂内灯火通明。一群小女孩儿正聚在大堂中央的红氍毹卜。有的坐在一旁 弹琴吹笛,有的正在走场唱曲。戏曲教习臧亦嘉亲自掌着鼓板。他大约有四十多岁, 长得苍白清秀,下巴没有蓄胡子。他全神贯注地掌握着排练,每当发现有人奏错了 音调,或是唱错了板眼的时候,他就吃疼似地眯起一只眼睛,同时更加用力地敲击 鼓板,仿佛要以此提醒出错的人注意。 不过,徐青君并没有留意这些。他一眼看见马士英正坐在上头的一张花梨木攒 牙子翘头案后面,一边看戏,一边自斟自饮,他就气咻咻地叫起来:“啊,瑶老! 岂有此理,气死人了!” 红氍毹上的演出被扰乱了。伶人们一个个停止了动作,惊疑不定地转过头来。 马士英错愕了一下,看清是徐青君之后,他的神色就恢复了平静。“哦,青君 兄。”他淡淡地说,扶着桌子,缓缓地站立起来。 马士英是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儿,靠六十岁的样子,大脑门、尖下颏, 当中一个骨棱棱的鼻子,表情阴沉而冷峻,经常紧抿的嘴角儿,有一道刚愎暴戾的 皱纹。他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曾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崇祯五年因私自盗 用公库的钱钞,贿赂权贵,被人参劾,得了死罪,全靠阮大铖为他花了重金打通关 节,才改为“免死谪戍”。期满后,他就跑到南京来当寓公。马士英同阮大铖本有 “同年”之谊,又多亏阮大铖拼力相救,再加上两人都丢了官,同病相怜,所以一 拍即合,很快成了死党,一天到晚凑在一块喝酒行乐,咒地怨天。自然,他们暗地 里也没有放松向朝中的当权者积极活动,指望有朝一日重新复官,东山再起…… “瑶老,给小弟出个主意,小弟要狠狠地教训复社那班瘟生!” 徐青君走到马士英跟前,拱着手又叫。 马士英疑惑地瞅了他一眼,还了一揖,接着又同计成行过礼。 他没有说话,朝旁边的一张空着的平头案做了个让座的手势,自己就在原来的 位置上坐了下来。 徐青君不由自主地坐到椅子上,计成也随后坐下了。旁边伺候的小仆童立即端 上来几样精美小吃,摆上酒盅,又替他们斟酒。 徐青君抓起筷子,随即又把它扔到桌子上。 “瑶老——”他急切地把脸转向马士英。 马士英抬起一只手,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然后,用平静的声调对堂下说 :“接着演!” 于是中断了的乐曲又重新开始演奏。红氍毹上的旦角也款摆着腰肢,走着台步, 咿咿呀呀地唱起来。马士英这才偏过脸,不慌不忙地问:“晤,青君兄方才是说— —” 徐青君眨眨眼睛,对于马士英的傲慢与冷漠颇为不快,但是却不得不放低了声 音。 “瑶老,小弟给复社的人欺负了!”他恨恨地说,于是把刚才路上发生的事一 五一十说了一遍。不过,他隐瞒了其中两点:一是不说被诈去的一百五十两银子里, 有五十两是自己为着炫耀富有,压倒对方,主动加上去的;二是不说侯方域等人已 当众宣布,要把这项银子拿去赈济饥民。 马士英一边看演出,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但是不久他就转过脸来,眼睛也渐 渐睁圆了。终于,他把桌子一拍,怒声说: “岂有此理!堂堂留都之地,岂容他们如此胡闹!” “小弟倒不是心疼银子!”徐青君忿忿地说,“只是他们欺人太甚!这口气, 小弟怎样也咽不下去!” 本来已经恢复排演的那一班伶人,被马士英一声怒喝,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 又停下了。后来弄明白老爷们的火气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也没有让他们停演的意 思,才犹犹疑疑地又接着演下去。不过经这两番干扰,他们一个个都显得心神不安, 接二连三地错步、唱走板,弄得臧亦嘉一个劲儿地皱眉头、叹气。 “哼,如此胁迫敲诈,与当街行抢何异!”马士英怒气不息。 “对,对,他们就是当街行抢、抢我的!”徐青君憋着嗓子叫。看见这个冰冷 阴沉的老头儿居然动了真怒,他喜出望外,回头同计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把 身子倾向马士英,热切地瞅着对方的脸孔。期待他说出不寻常的话来。 可是,马士英说了那两句话之后,就靠在椅背上,垂下眼皮,一动不动,也不 再说话。 徐青君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渐渐有点不耐烦,正想催问。 忽然,马士英又开口了。 “嗯,前几年,”他缓缓地说,没有抬起眼睛,“记得有个叫徐怀丹的,作了 一篇声讨复社的檄文,其中列举该社十大罪,道是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 妒贤树权、招集匪人、伤风败俗、谤讪横议、污坏品行……嗯,还有、还有……” “还有‘窃位失节’、‘招寇致灾’!”计成提醒说。这篇檄文,当时南京城 里城外到处张贴,辗转传抄的也不少,颇轰动了一阵子,计成也曾读过,所以记得。 “嗯!”马士英点点头,依旧耷拉着眼皮,“当时读后,我便觉得他言之过甚, 并不足信。复社那班士子再不怎样,好歹也是些读书人,这圣人之言、纲常之教是 自幼熟习的,其中不少还是官宦子弟,诗礼传家。污秽之行,容或有之,若说全体 如此,而且意在谋逆,却令人觉得兹事太奇,难以置信……” 马士英说到这里就顿住了,仿佛在思索。徐青君却听得糊涂起来,连忙说: “啊,瑶老——” 可是马士英立即挥手止住了他。 “即以第一罪而论,所谓‘僭拟天王’,我以为就必无此事!”他断然地说, 睁开了眼睛,“徐怀丹檄文列此为首罪,其所据者,乃系张溥表字天如——‘天如 ’者,‘如天’也,岂非自比天王?其实大谬不然,大谬不然!‘天如’者,不过 取广大普遍之义,虽不免乖张狂妄,却未至于自比天王。若‘天如’便是自比天王, 那么足下字‘青君’,岂非自比东帝?足下果然肯应承么?可见,徐怀丹此条,显 属捕风捉影、罗织构陷!所列首罪即已如此,其余亦不问可知。所以,该檄文纯属 一派胡言,毫无道理,全不足信!” 马士英斩钉截铁地连续下了这三个四字评语之后,就闭紧嘴巴,不开腔了。 徐青君同计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马士英这一席话弄懵了。他们真不明 白,马士英方才明明是痛骂复社“无异当街行抢”,何以说着说着,倒全力替复社 打抱不平起来? 计成搔搔脑袋,试探地说:“瑶老,依小弟之见,徐怀丹檄文自有不尽翔实之 处,不过似乎也并非全无可采……” “不!”马士英的口气异常坚决,大有不容置辩之概,“大丈夫立身行事,须 出以公心。似这等心怀私怨,深文周纳,指鹿为马,欲图一逞,乃是狗彘之行,绝 无半点可取!” 徐青君目瞪口呆。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终于悻悻然问:“照瑶老这等 说,复社那班人倒当真是正人君子了?” 马士英摇摇头:“这又不然。适才听青君兄说,他们聚众勒索,当街行抢,实 在已经形同匪类,哪里有半点君子、正人气味?此事而可为,又何事而不可为!说 他们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妒贤树权等等,只怕也是不假。” 他忽然又指斥起复社来,徐青君和计成却愈加摸不着头脑。 可是马士英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迷惑表情。“复社并未骂我,我与他们并无旧 怨,”他淡淡地说,顿了一下,“我说他们‘僭拟天王’,所据也并非‘天如’二 字,乃是依据其本心。他们既敢于当街行抢,可见已具贼性。但凡一个人有了贼心, 那么一切贼言贼行,皆可由此发生,故此僭拟天王、妄称先圣、煽聚朋党等等,也 就不足为奇了。先朝阳明先生说:”诛心中贼。‘便是此意!“ 直到这会儿,计成才多少有点听明白了。他不禁微笑起来:“这马老儿原来刚 愎自负得紧,他刚才极力贬斥徐怀丹的檄文,原来是为着显示自己的公正与高明哩!” 徐青君显然还不明白。他不放心地追问:“这么说,复社到底并非君子了?” 马士英冷冷地瞧了他一眼:“当然不是君子!”他说。仿佛因为徐青君仍未领 会他的谈话要旨,感到颇不耐烦,他提高了声音:“他们是君子之贼,嗯,君子之 贼!” 徐青君这一下懂了。他松了一口气,顿时高兴起来,连连点着头,拿起酒杯: “对、对,君子之贼,君子之贼!哈哈,瑶老,不瞒您说,刚才小弟听您一路说下 来,心里还真犯疑,怎么瑶老维护起复社那帮小子来了?没想到最后却藏着这么一 篇高论!” 计成也拿起酒杯:“瑶老方才力斥徐怀丹之非,乃是辨本追源,区分公私邪正。 这叫做不因持论偶同而恕其心,只此一点,旁人便万万不能及!” 听了这两个人的恭维话,马士英却没有任何高兴的表示。大约他认为自己所说 的,乃是导人向善的普通正理;对于普通的道理,是无须加以恭维的。 “瑶老,青君兄今日受此凌辱,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大家各自饮过一杯酒之 后,计成这样问。 马士英的目光,这时已经回到了堂下的演出上。他没有立即开口。直到计成疑 心他没听见,打算重复一遍时,马士英才反问:“青君兄有何打算?” “打算么……”徐青君转了一下眼珠子,“哼,小弟、小弟要诛他这心中之贼!” “噢?”马士英偏过脸来,瞅着徐青君,“倒要领教!” “这个,这个……”徐青君顿时结巴起来。他刚才只是灵机一动,顺着马士英 的话茬儿?昆说,其实对那一句话的含义不甚了了。 他着忙起来,一边支吾着,一边暗中去扯计成的袖子。 计成咳嗽一声,朝马士英拱着手说:“瑶老,诛心中贼,乃是正人心、淳风俗 之大计,非一时一日所能奏效。适才青君兄说这话的意思,也是就长远之计而言。 至于目前嘛,但能对复社之徒小施惩戒,以雪心头之愤,也就足矣。此事还望瑶老 指教哩!” 徐青君连忙说:“正是正是,此等不逞之徒,非得痛加惩戒不可!” 马士英长长地“哦”了一声,似乎颇为失望。他淡淡地说:“惩戒之道,却非 我所长。待会儿圆老回来,二位自去请教于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