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由于吃了半碗粥,许多天来,董小宛第一次感到多少有了点精神。她让寿儿替 她梳了头,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拾了一下。出于一种奇怪的预感,她还吩咐寿儿:要 是如皋冒相公来访,马上告诉她。 不过,随后她就意识到这种念头是多么可笑可怜了。哎,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你想着一个人,他就会立刻来到你的身边?何况人家是家财万贯的翩翩公子。纵然 没有陈圆圆,也会有别的女人。 就凭三年前那匆匆一面,能指望人家记得住你?怕早就把你忘个一干二净啦! 再说,梦里不是已经把这事指点得明明白白了么? 就别再费这份心思啦!这样一想,董小宛又觉得自己完全没有指望了。从今以 后,她就像那荒原旷野上随风飘转的一株蓬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终于,她 把脑袋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压抑地、凄苦地哭起来。 渐渐地,她听见有人走上楼来了。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陌生的、粗重的男 人脚步声从过道里一路响过来,在门外停了一下,然后跨进屋来。 “谁?”董小宛问,竭力止住抽泣。 “哦,三年前,在此楼下曲栏杆畔,曾有幸与小娘子醉中一晤的那个人,今日 特来拜候,不知小娘子可记得否?”一个优雅清亮的声音说。 有片刻工夫,董小宛弄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这声音,自己的心像是突然停止 了跳动,仿佛凝住了似的。“啊,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呀?这是什么意思?”她艰 难地思索。蓦地,她的心狂跳起来,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和双颊:啊,是他,是他, 是他来了!她在心里大叫,感到一阵晕眩。但是,她没有立刻转过身子。她不敢、 也没有力量那样做。谁知道呢?也许稍一动弹,一切便都化为乌有了! “小生是如皋冒襄,这位是金沙张公亮。”大概是听不见董小宛答应,冒襄只 好自我介绍了。 董小宛仍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 “奴家……不敢忘记公子……”她颤着声儿回答,觉得冒襄已经走近床头。她 不由得缩紧了身子,仿佛怕触着什么容易破碎的东西似的,一边哽咽地说:“…… 三年前,有劳公子几番临顾,仅得匆匆一晤,但阿娘背后说起公子,总是称赞不绝 于口,说她见的人不少,从未有像公子这般人品的。娘还因奴家未能与公子多盘桓 些日子,深为惋惜……如今阿娘死了,看见公子,奴家就想起阿娘。 她的话,就像昨天对奴家说的一样……“ 董小宛说到伤心动情之处,终于转过身子,撩开罗帐。于是,她看见了冒襄的 脸。 这确实是一张俊美得令人惊叹的脸。如果说,早在三年前,它就给董小宛留下 了鲜明美好的印象的话,那么,经过岁月的冲刷,它的许多细节部分在记忆中已经 变得模糊之后,董小宛此刻重新面对它,却不禁怅然若失。因为她发现,自己三年 来对于这张脸的一切想象和补充,竟然是如此蹩脚、平庸、俗气。而它其实是那样 的空灵微妙,出人意料,而又完美无缺。它的美,绝不是用“弯曲秀长的眉毛、顾 盼含情的眼睛、笔直高耸的鼻梁,以及线条优美的口辅”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描写 所能表达的。它的非凡之处,首先在于那种天生的高贵气质,那种被传统的道德文 化高度地充实和细致琢磨过的内在情感,以及充分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和力量的雍容 气派。当这一切,同俊美的外貌充分地糅合在一起,并且在一颦一笑当中自然而然 地显露出来的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勾魂摄魄般的魅力。董小宛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 样厉害,简直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似的,她赶紧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冒襄也在注视董小宛。三年不见,他发现记忆当中的那个娇痴懒慢、醉态可掬 的女孩子,已经成熟为一个清丽绝俗的少女。也许因为正在生病的缘故,她看上去 瘦了一些,却比当年更美了。她的肤色变得更白净,相形之下,头发和眉毛显得更 黑。配上梦幻似的忧郁的大眼睛,小巧玲珑的鼻子和嘴唇,使她足以置身于秦淮河 畔最顶尖儿的一批名妓当中,而毫不逊色。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这张脸 上显示出一种与她的绝大多数同行姐妹不同的驯良神情,一种过于端庄娴静的气息。 冒襄此刻还说不上对这种气息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想到了 陈圆圆,想起了她那恶作剧的眼神,那令人哭笑不得的任性,以及层出不穷的花样, 并不由自主地为这突然闪现的记忆而微笑了…… “哦,张老爷、冒公子,二位请坐……”董小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冒襄蓦地 惊醒过来,他回顾了一下,发现张明弼已经在靠墙的一张椅子坐下,也就走过去, 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当儿,寿儿已经端上茶来,并且换过了两盏明亮的斗色晶灯。于是三个人便 一边喝着茶,一边交谈。冒襄和张明弼详细地询问了小宛母亲陈氏的死,着实咨嗟 感叹了一番;接着又问到董小宛的病,对她已见好转感到宽慰;随后,冒襄又约略 地谈了一下别后的情形,谈到大半年来,怎样为着父亲的事四方奔走,现在有了结 果。但是,他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陈圆圆。这并不是怕给董小宛知道,会引起猜疑 和嫉妒。事实上,他对董小宛毫无别的想法。 他今晚到这儿来,无非是满心的苦闷无聊打发不掉,想借此散散心而已。但是, 他却不想提起陈圆圆,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痛快的、有损脸面的事…… 不过,冒襄的这种心理,连他的好友张明弼也暂时捉摸不透。 在这一阵子交谈中,张明弼很少开口。他一直在观察冒襄的言语、举动,猜测 他的朋友如此坚执地要来拜访董小宛,到底有什么目的。当发现董小宛对冒襄流露 出明显的、异乎寻常的依恋之情,而冒襄对于同陈圆圆的那段关系又讳莫如深时, 张明弼就认定,冒襄已经把物色如夫人的目标,转移到董小宛身上来。他本来就一 直为好朋友的痛苦忧郁而担心,同时,还为自己没能及时找到冒襄报信,致使陈圆 圆被田弘遇抢去,多少感到有点内疚,但又苦于无法补救。现在发现了冒襄的这种 “意向”,他不禁大为欣慰,于是决心要尽力促成它。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张 明弼就趁机站起来,拱着手说: “我差点儿忘了,适才下船的时候,原不曾说清要不要船家等着。只怕他等得 不耐烦,自己回去了。辟疆、宛娘,你们先谈着,我去吩咐一声就来!” 说完,也不等冒襄答应,他就叫寿儿提灯引路,匆匆出门,下楼去了。 “冒郎,你到这边来坐,这边暖和些。”当张明弼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之后, 董小宛忽然伸手拍了拍床沿,这样招呼说。 正在为老朋友突然走开而感到疑惑的冒襄,怔了一下,茫然地回过头来。 “哎,来呀,把灯也拿过来,奴家有话要对你说哩!”董小宛娇嗔地催促着。 冒襄这一下听明白了。他目光灼灼地瞅了董小宛一会儿,微微一笑,站起来, 先去桌上擎起一盏晶灯,把它放到董小宛床头一张方凳上。然后,侧身在床沿上坐 下来,就势抓起董小宛的一只小手,把它放在嘴唇边轻吻着。 “晤,记得么?周清真的妙句:”弄粉调朱柔素手,问何时重握‘……“ 董小宛把手抽回来:“啊,不,奴家的手脏!”她急急地说。 可是冒襄又一次捉住了它:“管它呢,嗯,管它呢,只要我喜欢!”他任性地 说,挨个儿吻着那细嫩圆润的指尖;随即伸出胳臂,把董小宛揽进怀里,用腮帮在 那娇养的脸蛋上轻轻挨擦起来。他微眯着眼睛,陶醉于这种愉快的、令人意荡魂销 的接触当中。 “可是,可是奴家真的有话要问你……”董小宛无可奈何地说,脸红了。 “你问嘛……” “那你说,圆圆她当真被抢走了么?” 像冷不防被人刺了一下似的,冒襄的表情变了。他放开董小宛,愠恼地盯着她, 一会儿,才把眼光移开。 “哼,不错,抢走啦!”他冷冷地说,“你问这做什么?” 董小宛似乎没有注意冒襄情绪的变化,她点点头,露出悲戚的神情:“奴家也 听说了,还有点不信。那么这是真的了——唉,陈家姐姐又漂亮、又能干,那份聪 明伶俐更是万中无一。平日里姐妹行中理论到谁个将来最有出息,大家第一个就推 她,却不道竟是这般命苦!”董小宛说着,声音哽咽了,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冒襄没有做声。因为董小宛此时此刻突然提起这件事使他颇为恼火,而且他还 有点怀疑她这样做的用意。哼,别看她假惺惺地故作悲态,说不定心中正幸灾乐祸, 在变着法儿挖苦陈圆圆,以发泄她的妒火哩!风月场中,这样的娘们他见得多了。 渐渐,董小宛停止了流泪。她怔怔地望着床头的灯焰,半晌,低声地说: “要是陈家姐姐不曾被抢,她同公子可是天生地设的一对。真的。只是,唉… …” 冒襄忽然笑了。这嘴角上的笑容表示着他对这样的“表演”是多么熟悉,而且 已经不想再“欣赏”下去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了望董小宛,说: “你正病着,我本不该来打扰,又劳你陪了我这许久,实在过意不去。你歇着 吧,回头我叫人封五十两银子过来,给你将养身子。 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公、公子要走……”董小宛颤着声儿问。由于惊愕和着急,脸孔一下子 变得煞白。 “嗯,时候不早了。” 董小宛忽然露出惨然的神色,她拼命咬住嘴唇,垂下头去。 “请公子不要送银子过来。”她哑着嗓子说。 “啊!怎么?” 董小宛张了张嘴,只说出“奴家……”两个字,就哽咽住了。她拼命地摇一摇 头,立刻用袖子使劲堵住嘴巴,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看见她这个样子,冒襄倒奇怪起来。他犹疑了一下,重新坐下,稍稍缓和了口 气,说:“不是我不肯多留,实在是派到襄阳去向家大人报告喜讯的人,明朝一早 就要出发,我得赶回下处向他交代许多事。今日,我是偶然路过这里,听说你病着, 就进来看望一下。 现在见你好了点,就放心了。这点银子,无非是我们相识一场,聊表心意,你 就收下吧!“ 也许这温言解释发生了作用,董小宛很快地平静下来。她低着头,拭着泪,驯 顺地听完冒襄的话,然后说道: “适才奴家出语不逊,请公子休怪。不是奴家不晓事,要苦留公子。实在是奴 家自从娘死之后,十有八日,寝食俱废,一天到晚昏昏沉沉,净做些颠三倒四的噩 梦。有时梦见自己已经死了,每一次都是公子忽然来到,才救了我。今天公子真的 来了,奴家一见,便觉得心情宁帖,精神爽旺。如此看来,公子实在是奴家的救命 恩人。所以,银子奴家是决计不能收的。便是公子强要奴家收下,奴家也会一生一 世不得安心的。公子若是可怜奴家,就请再稍坐片刻,待奴家举酒,为公子恭祝福 寿双全。能这样,奴家明儿就是死了,也于心无憾了!” 冒襄当初看见董小宛眼泪汪汪的样子,满以为她必然照例要撒娇撒痴、又哭又 闹。刚才他之所以缓和了态度,无非是以进为退;他说那一番话,也多半是随口敷 衍。他已经准备着,倘若对方还要纠缠不休,他便抽身就走,毫不客气了。可是, 没想到董小宛竟是一哄便听,温驯老实得出奇。接着,又听她说出那样一篇情真意 切的话,更是大出冒襄的意料,反而使他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了。 “只是、只是张兄正在船上等着我,去迟了怕不好……”冒襄犹犹豫豫地说。 “这个么,公子倒不必挂心!”寿儿那唱歌似的嗓音忽然在门帘外接口说, “张老爷临出门时曾吩咐婢子,说今儿是初三,星朗风清,他要沿河闲步,观赏夜 景,半时一刻不会回船,他请公子在这楼上多坐些时,不必急着就走!” 由于寿儿这样说,冒襄也就无法再推托。他只好听凭董小宛吩咐寿儿置酒备肴, 暂时留下来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