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拂水山庄坐落在常熟城的西北郊,正当虞山南麓与尚湖之间,从钱府出门不远, 便有水路可通。虽说头两天已经做好郊游的准备,钱家的眷属人丁仍然拖延至辰时 才正式出门。钱府是数代单传,人口本来不多,但临时来了几个客人,再加上一大 群奴婢,数目也就相当可观。现在,全部人员分乘四艘大船,第一艘坐的是钱谦益、 计成、顾苓、孙永祚,以及新聘的塾师何云;陈夫人、钱孙爱、朱姨娘和老尼姑解 空坐了第二艘;柳如是本来也要坐第二艘,但因为要陪惠香,而且用她的话来说, 也是乐得清静宽敞,所以甘心委屈一下,带着红情、绿意和几名老妈子坐了第三艘 ;第四艘是载运用具杂物的船。至于其余男女仆役,则按照不同的身份职责,分别 安排在各条船上侍候。 当船队荡开碧绿的河水,一只接一只地向着城外缓缓摇去时,“十里青山半在 城”的秀丽景色,就在人们的眼前展开了:苍翠的虞山,像一道长长的屏风,横架 在城墙之上。城内这边,是鳞鳞万瓦,袅袅炊烟,以及纵横的街道,络绎的行人, 看上去,就像镌刻在屏风上的一幅活动图画。待到航船出了城外,景色就更加令人 着迷:一片肥沃而平坦的原野,从山脚下延伸开去,巨大的、半月形的尚湖,在远 处闪闪发光。而在这样的背景当中,则是棋盘似的青青稻田,间杂着一丛一丛的绿 树、一个一个的村庄;牛羊在河岸上蹒跚,白云在蓝天上浮荡……这一片得天独厚 的土地,活力确实惊人。仅仅是去年,它还曾遭受到大旱和蝗灾的严重袭击,但是 人春以来,几场透雨、几度薰风,它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复苏过来,并且急急忙忙地 重新展现出秀丽的姿容。如果两岸的田舍不是那样的低矮破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 不是那样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它给人的印象,必然还会更加美好一点。幸而,钱 府船上的男女主人们,并没有因此影响了游兴。他们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些,依旧在 那里兴致勃勃地指点观赏,坦然地、尽情地享受着这块属于他们的土地的殷勤奉献 …… 在钱府的船上,如今最兴奋的,要数计成。这不仅是由于他那双经验丰富的敏 锐眼睛,立即就发现这片负山面湖的地带,实在是修建大型园林的理想处所,而且 还因为他现在很穷,很需要通过承办一两项大型工程来积攒一笔钱。事实上,作为 一位造诣很高的叠山师,数十年来,他受聘于豪门富户,负责建造的园林不少。像 武进吴元的独乐园、扬州郑元勋的影园、仪征汪机的寤园等,都是他的得意杰作。 不过,他虽然因此而名声大噪,却并未因此富有起来。譬如,他早就希望能够买一 块地,替自己精心构筑一个小小的园林,作为暮年的归宿,可就是一直拿不出这笔 款子。他也认识不少有钱的主顾,同其中一些人还颇有交情,但是谁都不曾认真关 心过他的这个愿望。倒不完全是他们不够慷慨,而是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计成 真有这种想头,他也应当有自己的园子,虽然一般来说,他只能算是一个穷人。计 成是懂规矩的,他只好继续把愿望悄悄藏在心里。不过最近,也许是已经年逾花甲 的缘故,这个愿望渐渐变得越来越强烈和迫切了。“无论如何,我得设法攒一笔钱, 自己修个园子,哪怕很小一个园子也罢!”他想。恰好这时候,瞿式耜派人送来了 请他修葺园子的聘书。计成十分高兴,立即赶到常熟来。接着他又听说钱谦益也想 请他负责改建拂水山庄,更是喜出望外。他素仰钱谦益大名,觉得这于自己是一种 难得的荣耀,“只不知他肯出多少价钱?他无疑是很有钱的!当然,我不应当一下 子就想到这个,特别是对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不应该!可是……”一路上, 计成被这种念头弄得十分兴奋,又有点不安。他殷勤地同大家周旋,同时偷偷窥伺 主人的神情。当他发现主人对自己十分尊重、十分信赖时,这种不安又转化为惭愧 和感激了。 终于,船队靠了码头。山庄的总管钱斗——一个衣着华丽的圆脸胖老头儿已经 领着两名执事人员在岸上候着。于是钱谦益上了四人抬大轿,其余女眷和客人则改 乘小轿,由一名头戴毡笠、身穿红背心的伞夫扛着一把黄色的轻绫大伞,在前头开 路,其余的仆人就挑的挑、提的提,络绎跟在后面。 现在,队伍在稻秧摇曳的田野中缓缓穿行。因为早就过了清明踏青的时节,所 以这条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偶尔有几个挑担提篮的农夫农妇,见了这支浩浩荡荡的 队伍,早就吓得闪避一旁;只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小牧童,被队伍的仪仗排场所吸引, 抛开牛儿,远远地奔过来,咬着手指,瞪大眼睛,好奇地站在路旁观看。 走完了田野,队伍爬上了一道傍溪而筑的土堤。这溪从北边虞山脚下蜿蜒而来, 到脚下拐了个弯,径直向西流去。溪的这边是杨柳和桃树,溪的那边是茂密的翠竹。 计成根据经验,知道翠竹之内,应当就是山庄了。果然,不久轿队就在一处酒肆前 停了下来。 钱谦益同男客们都下了轿子。至于陈夫人和柳如是等女眷,不便同男客们混在 一起游览,没有停轿,一直朝山庄大门那边去了。 计成站在轿前,抬头打量了一下,只见迎面是一幢三开间的平房。房檐下伸出 一根长竿,上面飘着一面青色的酒旗。平房里安着一个柜台、十来副桌椅。不多的 几个游客正在那里喝酒。平房后面,耸立着一幢两层的红色小楼。楼上悬着一个黑 漆横匾,上面写着“花信楼”三个金色大字,在两旁翠竹垂杨和远处虞山的映衬下, 倒也颇饶画意。 “计先生,这道长堤名唤‘月堤烟柳’,这楼名唤‘酒楼花信’,乃系敝庄八 景中之二景。是学生闲时胡乱想出来的名目,却是可笑得很了!”钱谦益走过来, 用了一种听起来像是随随便便的口吻介绍说。 计成喝了一声彩,来不及说话,顾苓已经在旁边插口说:“计先生,你不知, 牧老所题这山庄八景,可谓景景精切,不可移易!除眼前此二景外,尚有‘秋原耦 耕’、‘梅圃溪堂’、‘锦峰清晓’、‘香山晚翠’、‘春流观瀑’和‘水阁云岚 ’。山庄胜境,竟是给他这三十二字,轻轻道尽了呢!” 孙永祚也点着头说:“不错,牧老还替这八景一一写得有诗,俱是高华俊爽的 传世之作。我记得题这‘酒楼花信’的一首是‘花压高楼酒泛卮……”’ 他本想念下去,可是看见大家已经移动脚步,只好临时闭了嘴,跟着大家朝酒 肆走去。 原来,这酒肆后面紧挨着溪涧,从上面的一道石板桥走过去,进了东角门,里 面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这才是花信楼的真正所在。 由于刚才这楼的外观给计成的印象颇好,所以此刻他特别留神察看。他发现这 庭院的布局却很是一般,无非是方池石山、合抱小廊。当中是楼,楼旁一树梨花, 高达四丈。虽然花期将过,雪白的、带五瓣的花朵仍然密密层层缀满枝头,几乎遮 住了半爿楼宇。 计成心想:“这梨花倒是难得!只是院墙太低,又没有遮拦,酒肆里的声音全 跑进来了。若是把院墙加高一尺,溪边再植上几排翠竹,这样外边的声音还能听见, 却已变得依稀隐约,那意趣便大不相同了!”不过,出于谨慎,他决定暂时不指出 来。“虽然主人有意让我主持改建山庄,但是当着这许多人,指摘原筑之非,总是 有损他的脸面的。”他对自己说。 这当儿,大家已经登上花信楼的二楼,跨进一间朝西的厅房里。 “哎,一登上这楼,便教人又想起牧老那首诗,真是绝妙好辞——‘花压高楼 酒泛卮,登楼……”’孙永祚又吟诵起来。显然,他对于刚才未能把这诗念完,一 直有点不甘心。 可是钱谦益又一次打断了他。 “计先生,你瞧敝庄这格局规模,该当如何改作才是?”他兴冲冲地走向窗前, 问。 计成朝孙永祚抱歉地点点头,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发现这山庄范围着实 不小。它紧挨着虞山脚下,门前隔着一片平坦的田野,不远就是烟波浩渺的尚湖。 一道回环的溪水把方圆数十亩的山庄围绕起来。庄上照例种着些古松、银杏、梧桐、 桂花、垂杨一类的树木。那些楼堂馆榭就掩映在林木之中。虽说离得远,细微之处 瞧不太清楚,可是,以计成老练的眼光,仍然立即发现,这山庄初创时显然比较草 率,后来虽经改造,却缺乏通盘的规划,而且是分几次施工,所以布局上问题不少。 他沉吟了一下,拱着手说:“宝庄负山面湖,风景奇秀,且深得自然天成之趣,就 形势气象而言,似犹在松江横云山别墅之上。惟是改作之事,学生不才,非经实地 踏勘之后,却未敢妄言。” 钱谦益注意地听着,又深深地瞧了计成一眼,似乎明白了叠山师的细微用心。 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于是大家顺着计成的话头,谈论了一阵在山林地建园的种种 优点,把横云山别墅同拂水山庄比较了一番,又到北厅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 的情形,就一起动身下楼。 楼下庭院的左侧,有一道贝叶式的角门。出了角门,是两条分岔的石子路,一 条往北,一条往西,各自蜿蜒于花木丛中。钱谦益主张先去瞧拂水岩,于是大家便 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现在,月堤上的人声已经听不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动树木,发出 沙沙的声响。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栖息在长廊的栏杆上,发现有人走近,便匆匆飞 进蔷薇丛中,不见了。隔着溪涧,传来了牛的呜叫声……因为这山庄属于钱府私有, 普通百姓未经许可是不能进来的。平日钱谦益不来时,偌大一座山庄就闲闭着,只 有钱斗领着二三十个奴仆负责收拾照料。前两天,听说主人要来,才特意又打扫了 一遍,并且把各处门户都开了锁。计成跟着大家看了几处亭台轩榭,其中有他认为 还可以的。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避免公开提出批评,相反还挑了一两处有特色的处 所,着实称赞了一番。他的这种谦和的态度,显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与适才团桂阁那段复廊相较,却又别饶意趣哩!”计 成说。这时,他们正从梅圃溪堂里转出来,走在一道长廊上。这长廊先斜向左,接 着又斜向右,然后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则随着每个转折而不 断变换,时而花木丛集,时而碧水远山,时而又奇石耸峙、楼阁玲珑…… “啊,计先生称许此廊?”钱谦益似乎有点意外。 “不错!你瞧它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萦水际,穿花渡涧,蜿蜒 不已,令游者目不暇给,兴味无限。可谓深得造园三昧!” 钱谦益眯缝着眼睛听着。末了,他微微一笑:“说来却是笑话一件,这廊是我 让他们改的。原来不是这样子,原来是笔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个年友 来,他说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无古意了。” “古之曲廊,确是曲尺形。”计成认真地说,“惟是曲尺形典重则有余,灵变 则不足,施之于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园,实不若‘之’字形为佳。譬如仪征寤园的 ‘篆云廊’,便是取的此种式样,识者无不称之!” “正是,正是!”钱谦益连连点头,兴奋起来,“寤园我尚未曾有缘一游,不 过经先生如此一说,学生我已是疑虑全消了!” 这样说完之后,有一会儿,钱谦益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瞧着计成,目光闪动 着,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很久没有说话的孙永祚忽然环顾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盯住站在 他对面的塾师何云:“士龙兄,你可曾拜读过牧老的《酒楼花信》?确是高华俊爽, 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长兄适才没念完的那一首?”有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 部乱蓬蓬的黄胡子的何云,微笑着问。 “不错,你听我念完,诗是这样的——”孙永祚急急地说,随即大声吟诵起来 : 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共赋艳阳诗。 人间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 侬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好诗,真是好诗!”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到 一边去,同时偷偷地注意着钱谦益的反应。当发现老师不仅没有表示高兴,反而皱 起眉头时,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计先生,”钱谦益终于开口了,“学生有一事意欲与先生商量,不知当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园冶》一书,学生前时也曾拜读……” “啊,那是晚生胡乱涂鸦,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谬!”计成连忙拱手回 答,脸不由得红了。因为那部书,虽然是他平生建造园林的经验心得的结晶,却是 阮大铖出钱替他刻印的,上面还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经因为这缘故在士林中颇受诟 骂,现在钱谦益忽然提起这本书,计成便不禁惊疑起来了。 “我记得先生于书末‘自识’中,曾有惟闻时事纷纷,隐心皆然,愧买山无力, 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叹。不知这’买山‘之愿,如今已了却否?” 计成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钱谦益读书如此细心,而且记性又如此之好。不错, 他确实在跋语中写过这么几句。那是他刚完成书稿,一时感触,随手写下的。如今 十年过去了,他的这部书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从来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这个 卑微的愿望,更别说帮助他实现了。“那么,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想做什么?… …啊,莫非,莫非……”计成的心忽然一动,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啊,不是, 不是的,不会!”他在心中大声地否定说,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他的情绪 被震荡得那样厉害,以致无法马上回答主人的问话。 钱谦益瞧了他一眼,又说:“学生如今却有个冒昧之请,意欲就在本庄侧畔划 出数亩之地,请先生自建一园,移居其中,以便日夕过从,请教造园叠山之学问, 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钱谦益说这话时,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显得有点踌躇,可是在计成耳朵里听来, 却无异是仙乐齐鸣。他的脸顿时变得煞白,直愣愣地瞧着钱谦益,几乎不敢相信自 己的耳朵。 “啊,莫非先生不允?”钱谦益似乎有点失望。 “啊!不……”计成用微弱的声音说,觉得泪水马上就要涌上眼睛。他想大声 表示答应,又想扑倒在对方的脚下,但是又觉得出于礼貌,应当先辞谢几句。正在 拿不定主意,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李宝神色紧张地出现在长廊里。在他的 后面,还跟着两名轿夫,扛着一顶肩舆。 长廊里的气氛一下子被扰乱了。钱谦益和客人们都诧异地回过头去。 李宝奔到离大家还有几步远时,就站住了。他行过礼,瞧了瞧客人们,犹豫了 一下,径直走到钱谦益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只见钱谦益的眉毛皱了起来,神情也 变得十分古怪。他抬头瞧了大家一眼,想了想,终于无可奈何地说: “耦耕堂那边有点小事,须得学生去料理。烦三位先陪计先生游着,学生转身 便来。” 他走向肩舆,行了几步,又走回来,对计成说:“计先生,适才之事,回头再 议,尚祈应允!”说完,这才拱一拱手,上了肩舆,匆匆去了。 计成眼泪汪汪地张了张嘴,很想高声告诉他,自己已是十二分的同意,可是到 底没有说出来。“啊,等他回来再说吧,反正也不忙着这半晌一刻,是的!……” 他唏嘘地想,颤巍巍地走前几步,以无限崇敬、感激的心情,拱手目送着钱谦益的 背影,直到肩舆在花树丛中拐了个弯,看不见了,才默默地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