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董小宛虽然竭力设法讨好冒襄,但冒襄不自觉的冷淡,却加深了她的绝望和痛 苦。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她十分明白命运赐给她的机会是不多的。当机会一旦出现, 就必须竭尽全力死死抓住。 否则,一纵即逝之后,很可能就会落得个抱恨终生。事实上,近些年来,不但 田弘遇迫抢这样一些事使她历尽惊恐,而且,在平常与狎客们的接触中,她也听到 了许许多多关于时局越来越坏的可怕新闻。在酒阑人散、寒灯独对的时候,她不止 一次心惊肉跳地想到,一旦大祸临头,自己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风尘弱女,怎么能 应付?正是这种紧迫的危机感,使她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松眼前的机会。何况命 运给她送来的,又正是她日夜想慕的冒襄!所以,近一个月来,为了获得这位贵公 子的理解和怜悯,董小宛几乎运用了她的全部智慧。看来,这还是有效果的。冒襄 的态度比起最初已经明显地变得热乎起来,他瞧她时,目光也亲切多了。有一次— —那是在欢娱之后的枕上,他甚至抚摩着她的光胳臂,详细地询问起她的出身、家 世,还问到历年来她所欠下的积债的数目,使她立即敏感地想到,他可能考虑替她 赎身,顿时紧张得浑身颤抖,差点儿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敢隐瞒,老实地告诉他, 母亲在世时已欠下些债,后来母亲死时又借了一笔,加上父亲多嗜好、喜挥霍,一 心把她当成摇钱树,平日里打着她的招牌到处借钱,如今算在一起,已欠下二三千 两银子。冒襄听着,“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还等着他再问别的,可是抬头一瞧,他已经呼呼地睡着了。从此以后,冒襄 就再也没有提起这类的事,她也没敢再追问,可是心里却愈来愈焦急了。特别是船 快到镇江时,她发现冒襄的神色愈来愈阴沉,说话也有点冷冰冰的。今天一早起来, 他却忽然变得分外殷勤客气,并提出一定要来游金山。董小宛感到事情不妙,因此 刚才在山顶上,她抢先指着大江发誓,表明决心要跟他回如皋。果然冒襄立即就变 了脸,断然拒绝。他除了提出眼下忙着应付科试,以及要料理大半年来因替父亲奔 走而荒废了的家务之外,还特别提到董小宛欠债很多,无法应付。她听了,犹如被 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都凉了。不过,她也知道,对于冒襄这种公子哥儿,不能 硬来,否则惹恼了他,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所以,刚才她强作欢容,极力讨好。 但看来作用不大,董小宛的心情就愈来愈痛苦和绝望了。 当他们看完龙船,回到天平船上的时候,张明弼已经在舱里等候着。同他在一 起的,还有方以智、余怀,和一位名叫张岱的中年儒生,四个人正围在桌子旁抹纸 牌。看见他俩进来,方以智说声“算我输了!”便把纸牌一放,首先站起身,拱着 手迎上来,呵呵笑着说:“神仙眷侣回来了!恭喜,恭喜!” 冒襄尚未答话,余怀已在旁边抢着说:“今日这金山上的风光,硬是给辟疆和 宛娘双双占尽了。明日传扬开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羡杀、妒杀、愧杀哩!” “岂止侈美一时?我敢断言,今日金山此段佳话,已是长存于天壤之间,可以 不朽了!”张岱一本正经地说。他是个衣饰华贵的儒生,有着一张聪慧的、讨人喜 欢的脸,和三绺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小胡子。 方以智说:“王浚冲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原该如此!若是宗子兄此言果 真应验,那么小弟这个媒人,却是功不可没呢!” “哦,辟疆同宛娘相识,原来还是密之兄之介!”张岱瞪大眼睛问。 方以智神气地说:“不错!那是崇祯十二年,小弟应试南都,巧遇辟疆……” 张岱不等他说完,马上断然说:“那么密之兄也是不朽的了!” “哎,那么小弟呢?”余怀插进来问。 张岱瞧了瞧他,正要开口,方以智已经抢着说:“淡心兄自然也是不朽的!不 止淡心兄,便是宗子兄、公亮兄,还有冒成和方才来船上领赏银的周阿六,都已是 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大家“哦”了一声,都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方以智微微一笑:“诸位不妨想想,辟疆和宛娘既已不朽无疑,那么今后但凡 有记载金山之游的,自不能不书及他们回船此节,若然书及回船,自不能不书及诸 位,以及冒成、周阿六,故此辟疆和宛娘朽则已,若然不朽,我辈也无可奈何,惟 有陪他一块儿不朽而已!” 大家听他说完,怔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起来。余怀一跃而起,尖着嗓子大叫 :“妈妈的!四大皆空,人身不过一具臭皮囊,名声也是骗人的玩意。我是只盼一 死即朽,不留一丝一毫影迹在这世上!如今撞在辟疆网里,被他硬拖着朽不了,真 是何等懊恼!不行不行,今儿非罚他们不可!”说着,他回头叫:“冒成,那些樱 桃洗净没有?快快拿出来!” 只听冒成在后梢答应了一声,托出来一大盂樱桃,摆到桌子上。那樱桃少说也 有五六斤,颗颗大如小枣,堆在宣瓷大盂里,一眼望去,红的血红,白的雪白,还 衬着片片绿叶,十分鲜明可爱。冒成向冒襄禀告说:“这是周阿六特地送来的,说 是请大爷、董姑娘和相公们尝个鲜。”冒襄点点头。本来,他有心向朋友们解释一 下,他对董小宛并不存在他们所猜想的那种意思,可是一直插不上嘴,这时也就只 好随着大家作过揖,先坐下来再说。 “淡心兄,你说要罚辟疆,不知怎生个罚法?”方以智不等大家坐定,就笑嘻 嘻地问。 “我此罚却简单不过,题目就在这樱桃上!”余怀不慌不忙地说,向在座的人 环顾了一眼,“自来这樱桃好有一比,比做美人香喷喷的朱唇;自来美人之唇也有 一比,比做这红艳艳、甜滋滋的樱桃。 此譬虽则来源甚古,却是妙到绝处,切到绝处。再过一万年,只怕也无以改易! 不过譬喻归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间,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胜,却从来未经人道过。 今日适逢席上既有樱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罚辟疆当场反复尝试,作出品评,以解 我辈之惑?“ 这话刚说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见他捋着胡子,一声不响, 知他必定不会答应,心里一阵刺痛,站起来就要走开。方以智等人只当她害羞逃席, 连忙一窝蜂地追过去,把她拖了回来。 正在闹哄哄的当儿,忽然张明弼大声说:“诸位先别闹,且听听辟疆怎么说!” 大家果然静下来,一齐望住冒襄。只见冒襄淡淡一笑,说:“淡心此谑,倒还 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罚,不只辜负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负了这一桌樱桃,未免可 惜——也罢,小弟便尝试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见他答应得爽快,都欢呼起来。董小宛呆住了。“啊,怎么……”她想, 同时心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过去嘛,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余怀柔声催促说,一边同伙伴 们交换着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见他已经伸手从白瓷盂里拣起一桠带绿叶的樱桃,并 用一个潇洒美妙的动作,扯了一颗放进嘴里,皱起眉毛斜睨着她,像是有点不耐烦 的样子。 “无论如何,我得过去,对,我得过去!”她在心里说,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 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 “好,现在开始!”她听见方以智恶作剧的声音。一刹那间,她无暇多想,匆 忙中用了一个慌乱、笨拙的动作仰起了头。同时,觉得自己脸红了。“啊,我的样 子这会儿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欢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势已经不容 她加以补救,第一记亲吻就落下来了。果然,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但是那意 味却完全不同。它显得那样冷漠、勉强,只轻轻碰了一下,就逃也似地退了回去… … “好呀!”董小宛听见一声哄然的喝彩。 “喂,怎么样?什么滋味?”一个怪声怪调的嗓音问。还是那个余怀。 冒襄却没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睁开眼睛,她生怕一睁眼就会看见冒襄那张冷酷 无情的脸孔。 很快地,第二记亲吻又来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机械,而且有一种示 威似的意味,仿佛在说:“嗯,你们瞧够了么?还想不想再瞧?想瞧我还可以再来!” 董小宛的心一抖,随即因痛苦而紧缩了。尽管耳畔正在闹哄哄地回响着各种喝彩声 和嬉笑声,可是她却感到泪水已经涌上了眼睛。当第三记、第四记亲吻来临时,它 就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个声音忽然叫起来。霎时间,像听到一声命令似的, 喧闹声戛然停止了。船舱里变得一片寂静。 “宛娘,你做什么?”方以智的声音问。 董小宛的泪眼闪动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哎,这是怎么回事?啊!”方以智转向冒襄,后者扭过头去,也是不吭声。 “嗨!你们说话呀!”方以智发急了。 “是这么回事!”张明弼在一旁开腔了,“宛娘要随辟疆回如皋,辟疆没答应。” “哦,此乃绝佳之事,怎能不允!”方以智说。 “这是不可以的!”冒襄冷冷地说,“天下事哪有如此容易!” “有何难处?”方以智不客气地追问。 冒襄把曾经对董小宛说过的那些困难又复述了一遍,并补充说:“况且金陵落 籍,亦费商量。” 方以智摇摇头:“此等事并非难至不可解。如今弟要知道的,乃是仁兄到底有 无娶宛娘之意?” 这一问,确实问中了冒襄心中的要害。他觉得说有意也不是,说无意也不是, 不由得支吾起来。 方以智却仿佛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声,说:“宛娘是空谷幽兰, 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论色、艺,胜于她的会有;若论人品,她却是第一。当今天 下扰攘,大乱未已,阁下不于彼辈中觅如君则已,若欲有所物色,而弃宛娘不取, 只怕会追悔不及哩!” 冒襄不做声了。他平日虽然有“翩翩浊世佳公子”之誉,备受各方面的推崇和 称赞,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负,可是惟独对于方以智,却是十分信服。因为方以智不 仅在吃喝玩乐和恶作剧方面,是一名头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种种出人意表的新鲜点 子,把每一次聚会弄得引人人胜,热闹非凡,而且他还博览群书,见解超卓,有着 称得上当世第一流的学问。冒襄自觉比不上他。所以,现在听他正言厉色地这么一 说,冒襄就不能不仔细考虑一下了。 “依我之见——”看见冒襄沉吟不语,张岱从旁插话了,“人决不如天决,现 今放着有骰子在此,何妨让宛娘掷出彩来,看看天意如何,也免得辟疆兄多费踌躇。” “不错,天决!天决!”余怀立即表示赞同。 在大家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一直默默地倾听着,身子不断微微打颤。听见张岱 这样建议,她就抬起头来,询问地望着方以智。看见方以智绷着脸,没有吭声,她 也就不敢动弹。 “哎,宛娘,事到如今,你还忌讳什么!”余怀说,从桌上抓过骰子,塞在她 的手里。 董小宛这才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用眼梢偷偷瞧了瞧正皱着眉毛呆坐在一旁的冒 襄,然后赶快走到船窗前跪下,仰起脸,望着外面的天空,开始怀着深切的虔诚, 喃喃地祝祷。她做得那样专注认真,以至满腔的悲苦和哀怨都被牵引起来,嘴唇在 可怜地抖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周围的人都静静地望着,谁也不说话。 终于,董小宛祷告完了。她站起来,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走到桌子跟前,双手捂住 骰子,摇了又摇、摇了又摇。她的表情越来越紧张,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突然,她 像是横了心似的,双手一放,把骰子全投到桌面上。众人一看:其中三粒先掷出三 个六点,第四粒滚动了几下,也停在六点上,还剩下一粒,却兀自滴溜溜地转个不 停。大家都屏住气等着,终于“笃”的一声,骰子停下来,这粒骰子朝上的那一面, 竟然也是六点!大家凑前去一瞧,都愕住了。 “全六!全六!天意,天意!”余怀首先大嚷起来。他奔到冒襄跟前:“怎么 样,辟疆,这下你可没得说了吧!” 冒襄也被这种上天显示的“奇迹”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沉吟 地望着方以智,说:“好吧!如果当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没有话说。只是眼下 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请先回姑苏,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试。待到中与 不中都有个结果之后,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方以智点点头:“这样也好,大家可都听清了?我们都是证人。 此事就这么定了。宛娘,你就先回姑苏等辟疆的消息吧!“ 董小宛没有立即回答。不过,在她的脸上,悲戚的神情消失了。她严肃地抿着 嘴唇,用那双大眼睛瞅了瞅方以智,又瞅了瞅冒襄,轻轻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