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他们乘坐的官船来到了徐州城下的黄河渡口。 这里离开梅雨地区已经很远,黄河上空,一碧如洗。几片轻絮般的白云,在遥 远的天际缓缓浮动着。五月的夕阳毫无遮挡地把绚烂的余晖,尽情投向空旷宽阔的 河面。混浊的、闪耀着金光的滚滚洪流喷着白沫、打着回旋,犹如成千上万匹暴烈 的野马,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向东面的大海奔腾而去。几张 灰色和褐色的船帆,在浊流里艰难地颠踬着。小山般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永不疲 倦地拍击着荒凉的、赤裸的河岸,发出沉雷一般的可怕声响。 当航船横渡黄河的时候,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地靠在窗前,纵目远眺,谁也没 有说话。虽然他们都不是头一次行经这里,但眼前这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仍然那 样深深地震撼着他们,使他们的胸怀一下子扩展开来,并且被大自然伟大的、原始 的、神秘的魅力所吸引,所陶醉,以至忘却了交谈,忘却了思考,甚至连自己的躯 体似乎也被这原始的伟力所分解,所消融,不复存在了…… 渡过黄河之后,登岸是一个大驿站,名唤“柳泉驿”。因为天色已晚,主仆一 行便在驿站歇下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用过早饭,方以智便命方理去交涉车 子。方理去了半天,却空手跟着驿丞走回来。那驿丞诉苦说:“车子倒有,却因本 地连年遭灾,骡马不足;加上粮饷匮乏,站里的驿卒裁了又裁,减了又减,只剩下 十来二十人,到昨夜为止,能派的都派出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 明儿再走。” 方以智皱起眉头,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白白耽搁一天。他问明驿站里还剩下两匹 马,这个数凑一乘车子是不成,但倘若改为骑马,却还勉强凑合。于是,他同黄宗 羲商量,决定不坐车子,就要了那两匹马。又同驿丞磨了半天,最后让他从站里那 两个烧饭、挑水的老驿卒中,好歹抽出一个来跟着,便一齐动身出门,继续向北进 发。 天色还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星星映在马眼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沙砾铺设的官道在脚下变得迷离一片,几乎难以辨认。拂晓前的风,从旷野上吹来, 即使穿着风衣,戴着风帽,身上仍然感到凉飕飕的。这一带是南直隶(明代称盲隶干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省。)、山东、河 南三省的交界,正当水陆交通的要冲,可是这些年来,由于饥民越来越多,其中铤而走险, 落草当响马的为数不少。仅仅在去年,就有一个名叫李青山的强人,仿效《水浒传 》中宋江的榜样,占住梁山泊,树起“替天行道”的旗号,经常攻陷州县,拦劫漕 运粮船。投奔拥戴他的饥民很多,势力一直伸展到离这儿不远的韩庄,使南北交通 几乎断绝。 朝廷闻报,大为震动,急忙调派大批军队进行围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强把 这场造反镇压下去。朝廷惟恐动乱再起,也曾下令对“就抚”的饥民加以赈济。但 这几年,朝廷为着对付“流寇”,在过去每年征收几百万两“辽饷”之外,又接连 加派了三百三十余万两的“剿饷”和七百三十余万两的“练饷”,眼下正恨不得把 民间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出来,投入战场,哪有余钱去放赈?只好摊派给地方。而 地方也正为应付“三饷”,弄得焦头烂额,同样拿不出钱来。何况那些官府衙门, 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计捞钱敛财,即使有那么一点赈额,经过他们的手七克八扣, 留给饥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别说饥民实在太多,已经到了远远 超出人力所能救济的地步。所以目前这一带,尽管官军加强了巡逻和弹压,但路上 并不太平。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临出门时,方以智已经换上便服,还同黄宗羲各 自挎了一柄宝剑,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执刀棒,相随护卫,以防万一。 现在,黄宗羲在马上微微佝偻着身子,裹紧了风衣,在马蹄踩踏地面的单调而 有节奏的声响里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等待着第一抹曙色的出现。不过,由于黄安 和方理在马后不停地同驿卒谈话,使他的思路时时被打乱,集中不到一个问题上。 他一会儿想到离开余姚已经快三个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样,母亲好吗?看来应当 修一封家书去问候一下了;一会儿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发生的一场口角,想到自 己同这位社兄总是合不大来。记得自己曾在张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评过侯方域一味花 天酒地,而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个话,张自烈后来不知传达给侯方域没有?… …过了一阵,他的思路又转到哲学问题上,想到“气”和“理”这两个概念,历来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张“理”在“气”先,另一派人又主张“气”在 “理”先,可是在他看来,“理”和“气”本来是一个东西,并无区别,亦无所谓 先后,人们硬要把它分开,实在毫无必要,也毫无道理…… 然而,他渐渐觉得坐在鞍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因为长久没有骑马,他已经大大 生疏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体自然地顺应着马儿走动时的起落颠簸,结果被马鞍子 把股骨撞得生疼。“哎,看来我是越来越娇嫩了!”他想,“当年刘玄德因久不骑 马,遂有功业未就而髀肉复生之叹,我如今的情形比他更糟!如此下去,怎么了得?” 于是他把那些冥思遐想暂时抛开,一心一意练习起骑马来。 他仔细分辨马的行走节奏,一边尽量放松身体去迎合它。开始他老是把握得不 准,情况反而更糟,但他仍旧耐着性子坚持下去,慢慢就变得比较适应了。加上从 前练习骑马时所学的那一套动作要领也重新被回忆起来,并且开始发挥作用,再走 上十多里之后,他终于又熟练起来了。 这当儿,天已经破晓,一轮红日从右前方冉冉升起,照亮了雾气缭绕的广阔原 野,给拖着长长的影子前进的旅人的脸上、身上,以及他们的行李、马匹上,抹上 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路旁的树桠上飞了起来。黄宗羲为着 试验一下自己的骑术到底恢复得怎样,就放松了缰绳,在马屁股上轻轻敲上一鞭, 催着马越过方以智,顺着变得清晰起来的大路,向前慢跑起来。 这一次颇为顺利,黄宗羲按照回忆起来的要领,上身微微向前倾着,两腿用力 夹紧马肚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居然跑得很平稳,转眼之间,已驰出三四里。 他得意地勒住缰绳,回头望了望,看见方以智等人没有跟上来,便拨转马头,打算 循原路驰回去迎他们。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声哭喊,声音尖锐而凄切,像 是个女子,又像是孩子。听起来,人就藏在路旁不远的那片榆树林子里。黄宗羲勒 住马,朝林子张望了一阵,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哭喊声又响起来。他皱起眉 毛,想走过去瞧瞧是怎么回事,临时又想到:要是强盗在行劫,人多势众,自己对 付不了,岂不更糟?迟疑了一下,他终于拨转马头,飞快地向原路奔去。 方以智正由仆人们簇拥着,缓缓地走过来。听了黄宗羲的报告,他回头问随行 的那个老驿卒可知道出了什么事。老驿卒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倒是黄安极力劝 阻,说必定是响马在行劫无疑。方理也主张小心为妙。方以智瞧着黄宗羲,沉吟了 一下,终于说:“走,瞧瞧去。” 大家跟着黄宗羲,来到距榆树林子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方以智挥挥手,叫大 家停止前进。他勒住马,远远朝林子观望了一阵,然后拔出佩剑,吩咐大家准备好, 这才命一个名叫孙福的年轻承差过去打探。 孙福提着枣木棍,轻手轻脚地踅进树林子,很快,又重新走出来。他脸色发白, 气喘吁吁地奔到方以智马前,禀告说:“回、回老爷,里、里面全是死、死人!” “响马呢?”方以智厉声追问。 “没、没有!” “没有?” “是、是没有。”孙福说,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小人不曾看见。” “那么死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是些饥民,小人没瞧清楚。哦,都是上吊死的!‘’ 大家不禁“啊”了一声,这声音表示着吃惊,但随后,就放下心来。是的,眼 前怕就怕遇上响马,弄清不是,便该谢天谢地。至于饥民自寻短见,反而用不着过 于大惊小怪。这类事件近年来实在太多,已没有什么稀奇。而且作为过路人,也很 难管得了,最多通知地方上一声,让他们派人来收尸就是了。所以,听孙福这样说 了之后,方以智只是点点头,随即把剑收回匣里,准备继续赶路。 但黄宗羲还在沉吟着。 “里面——还有活着的么?”他问,向树林子瞧了一眼。 “没、没有。都死了。”孙福回答。 “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叫!” “那——兴许当时有人还活着,后来就死了。” “最好再细瞧一下,若是还有活着的……” “啊,不错!”方以智表示同意,“孙福,你就再走一趟,若然还有活着的, 就拿些干粮给他,再打发他点银子,叫他自寻活路——去吧!” “是!”孙福应了,可是显然很不乐意,却又不敢违拗主人的意思,于是噘着 嘴,去马背上取了一小袋干粮,慢吞吞地朝林子走去。 黄宗羲瞧着年轻承差的背影,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突然,他一俯身,跳下马 来,把缰绳往黄安怀里一抛,大步赶上孙福,一把夺过对方手里的干粮,管自走向 树林。孙福怔了一下,连忙跟了上去。 这片榆树林子不太大,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每棵树的树皮全都给饥民扒光 吃掉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木质层,看上去,就像一具具被剥了皮的僵尸,张牙舞爪 地挺立在那里,可怕极了,虽然已经是初夏天气,枝桠上也不见长出叶子来。只有 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树林子里乱飞乱窜。这些吃腐尸吃红了眼的畜生, 一只只都长得又肥又大,而且不怕人。有好几次,要不是孙福及时挥舞棍棒,它们 就会扑到头上来了。越往里走,那股臭味越大,地上的白骨也越多,东一堆西一堆 抛得到处都是,稍不小心,就会碰到脚上。黄宗羲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走 进过这样阴惨可怖的树林子,从未置身于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境地之中。虽然是大 白天,心里也不由得直发毛。现在,他才明白,孙福为什么很不乐意再来一趟。不 过。自己既然逞了强,已经不能后退,而且他也不想后退。所以尽管他已经想到, 此举很可能是多余的,但仍旧掩着鼻子,硬着头皮往前闯。 终于,孙福站住了,他用棍棒指着前面的树上,低声说:“喏,就在那儿!” 黄宗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望去,果然看见树桠上挂着大大小小七八具尸体,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搭拉着舌头,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那些尸 体的表情有的像在哭,有的像在笑,还有的眼睛睁得老大,龇牙咧嘴,形状十分可 怖。黄宗羲不愿多看,他慢慢走过去,一面向四周打量着,看看有没有活的人还留 在地上。可是,除了两捆破破烂烂的行李,和一些胡乱丢弃的粗碗破罐之外,再也 看不见什么。“啊,都死了,一个也没留下!刚才还听见他们的叫声,要是我立时 赶进来,也许他们就不用死了,然而……”他懊悔地想,不由得又抬头朝树上的尸 体瞧了一眼,发现死者的衣衫虽然十分破烂肮脏,而且头发披散,没戴帽子,但从 其中一两个人那宽大的袖子、长过膝盖的衣裙式样以及衣裳的质料来判断,显然不 是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应当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家。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连年灾荒,再加上朝廷催索“三饷”逼得很紧, 许多中产之家,也难以幸免于难。“嗯,看来他们有老有少,像是一家人。若在那 太平时世,纵有天灾,也未至于流离道路,暴骨荒郊。可是,现在竟然弄到连这一 类殷实本分的良民也走投无路,惟有以一死来求得解脱,就更别说那些贫苦无告的 广大之众了……”这么一想,黄宗羲不禁垂头丧气,刚才急于救死扶伤的那一份热 心也随之大减。所以,尽管孙福出于讨好他,建议再往林子深处找一找,他却摆摆 手,悄然转过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