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六月初旬,黄宗羲和方以智一行,终于抵达北京,并在宣武门外的方以智居第 住了下来。 还在抵京的前一天夜里,黄宗羲就病倒了。先是发热,然后开始打寒战,已是 初伏天气,盖上三层棉被,他仍然冷得抖个不住。 好容易寒战停止了,而体温却急剧上升,热得吓人,面孔烧得通红,一个劲儿 地嚷头痛,接着又呕吐起来。黄安一瞧这情形,知道主人的疟疾又犯了。当时已是 半夜,黄安不好去惊动方以智,而且估计叫醒他也没有什么用,只好自己小心服侍 着。捱到天明,黄宗羲的热也退了,头也不疼了,只是全身感到极度疲倦。这时, 方以智也起来了,听说这事,便连忙走过来探视。他先问了病情,接着又让黄宗羲 捋起袖子来诊脉。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一套,诊脉时那三根手指头不是搭在病 人的手腕上,而是按在手肘弯上。只见他眯缝着眼睛诊了一会儿,满有把握地说: “不碍事,这病须得隔日方再复发,明儿到了京里,我就有办法了!”进入北直隶 地面之后,他们已经改乘了一辆大骡车,见黄宗羲这样子,方以智便吩咐另雇了一 辆小点的,铺上褥子,让黄宗羲睡在里面,一直赶进北京来。 现在,黄宗羲就躺在方以智寓宅的客房内。时近正午,四下里静悄悄的。方以 智因为要上翰林院去报到销假,一清早就出门了。 黄安正在院子里给他煎药。那药是方以智临出门时亲自送过来的,据说来历颇 不寻常,是几年前一位法力高深的茅山术士送的。 方以智一直珍藏着,不肯轻易示人,因为是黄宗羲,他才慨然转赠,还说一经 服下,必奏奇效。黄宗羲正苦于这疟疾几年来不断延医诊治,总是断不了根,见方 以智说得郑重,自是喜欢,当即命黄安拿去煎煮。又因为方以智说,这药熬的时间 愈长,功效愈高,所以黄安直到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忙着。 黄宗羲急于尽快把病治好,眼下还有另一个缘故。他这次千里迢迢地到北京来 就试,目的在于亲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量一下国家的局势到底发展到什么地步, 以便把他的那份上书作进一步的充实修改,并在适当的时候呈递上去。所以他希望 能尽快到外面去走一走,瞧一瞧,走访一些前辈和朋友,打听些最新的消息。 可是这病一犯,他至少有一二十天别指望出得了门。这怎不教黄宗羲又是着急, 又是气恼! 诚然,在快到北京的路上,他从来往官员的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听到不少消息。 例如河南的开封自从四月被李白成再度围攻以来,形势日见危急,朝廷已将侯方域 的父亲——前兵部右侍郎侯恂释放出狱,任命他为督师,率左良玉军火速驰援;又 说张献忠的农民军已经攻克庐州,知府郑履祥被杀,兵锋所向,无为、庐江岌岌可 危;还有,像皇上最宠爱的田贵妃病势日见沉重,可能不久人世啦;朝廷近日有令 严厉禁毁煽惑犯上作乱的妖书《水浒传》啦;以及一些官员的任免等等。不过,其 中最使黄宗羲震动的消息,却是朝廷已经查明:洪承畴自松山陷落之后,其实并未 战死,也没有就义殉国,而是被俘后苟且偷生,竟然投降了东虏,如今在敌国很受 礼遇。 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还谈到,前些日子盛传洪承畴殉难时,皇上一度震悼异常, 曾下旨隆重设祭,打算为他建祠立碑。钦天监还择定五月十一日上午巳时三刻由皇 上亲临东郊致祭,文武百官一起陪祭。幸而及时查明了真相,才把一切停止下来。 虽然皇上天心仁厚,对洪氏的家属未予追究,但如今北京城里的官民百姓,已是无 人不对洪承畴恨之入骨,骂声载道……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犹如当头一棒,把黄 宗羲打蒙了,仿佛心里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人一下子拿掉了似的,只剩下一片空虚 和茫然。而当这种感觉,同受到钱谦益欺骗的旧创伤重叠在一起时,黄宗羲的愤怒 就因为失望、痛苦而变得不可抑止。“啊,为什么他们都是这般的虚伪、懦怯,而 又无耻善变?这些身负重望的衮衮诸公们!”他向方以智激烈地喊叫,“为什么他 们要骗人?一次又一次地骗?啊,为什么?为什么!”自此以后,一连几天,他都 变得很少说话,更没有半点笑容,一天到晚只是默默地坐在车子里赶路,弄得方以 智莫名其妙,问了几次,都问不出缘故,只好由他去了。 不过,黄宗羲最初那一两天的沉默,如果说是由于愤怒和痛苦的话,那么,当 情绪渐渐变得平静之后,他就陷入了对事情的深入思考之中。他想得很多,很杂。 他竭力想弄清像钱谦益和洪承畴这样被人们寄予厚望的人物,何以到头来竟会置青 史上的荣辱毁誉于不顾,做出这等厚颜无耻的事情来?难道仅仅是由于一个是迷恋 乌纱,一个是贪生怕死?黄宗羲觉得,倘若是一个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着坚强信 念的人,富贵荣华和身家性命往往不是最重要的,特别是到了像钱、洪二人这样的 年纪、经历和地位的人,他们考虑得更多的,应当是身后的名声、历史的评价。除 非,他们对于自身所从事和维护的事业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啊,难道在他们看 来,东林的事业、大明的江山都已经变得如此的没有希望,以至根本不值得留恋、 顾惜了吗?”这个念头在黄宗羲的心中一闪,仿佛长期以来,他艰难而坚定地扛着 的那个沉重的、巨大的无形的包袱碰上了刀刃,突然裂开,原来里面装的并非什么 奇珍异宝,而是一堆毫无价值、谁也不要的破烂!黄宗羲被这意外的发现骇呆了。 “啊,不,不是这样!这是荒谬的,可耻的,事情不至如此。等到了京里,就 会弄清一切了!”他对自己说,尽快赶到北京的心情愈加迫切了。如今,倒是来到 了,可是…… 一股甜不甜、辣不辣的气味从窗上透进来,钻进了鼻孔。“嗯,那是什么?是 腌菜?是煮豆子?哦,对了,是药,是黄安在煎药!” 黄宗羲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稍稍抬起身子,鼓起劲,朝院子里叫: “黄安!” 黄安答应着奔了进来。 “快,我要吃药!” “回大爷,还未好呢,方大人吩咐……” “少哕嗦,快拿来!”黄宗羲不耐烦地一挥手,由于乏力,又躺下了。 黄安瞧瞧主人,犹犹豫豫地应了声:“是!”走出去了,一会儿,把一碗药端 了进来,嘟嘟囔囔地说:“方大人说,这药须得煎上三个时辰,如今才煎了两个时 辰,怕还不成……” 黄宗羲不理他,重新支起身子,接过药尝了尝。药倒不苦,可是很烫口,只好 暂时先放下。他正想重新躺回去,忽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一个 声音在叫: “太冲,太冲,你在这儿吗?” 黄宗羲一怔,还没分辨出是谁,就见帘子掀起,三个儒生走进来。头里的一个, 中等个儿,一张白净的长圆脸,眉毛胡子很黑,一双眸子闪闪发光。这是黄宗羲的 好朋友陆符。跟在后面的是黄崇简,黝黑的圆脸,粗硬的络腮胡子,使他看上去不 像一个文人,但从容不迫的举止,加上善良的细长眼睛,却足以改变他最初给人的 印象。第三个是位清秀文弱的青年儒生,名叫冯道济。 “啊呀,原来是你们!”喜出望外的黄宗羲大叫一声,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 同他们相见,却被陆符抢先一步,把他按住了。 “太冲,你身子欠安,不必起来,不必起来!”他说。 “那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黄宗羲在床上拱着手,结结巴巴地问, 一边热切地瞅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自然是方密之!适才在魏家胡同吴骏公家里碰见他,说你在这儿,我们马上 就赶来了。”陆符行着礼,高兴地说,“怎么,你这病——不碍事吧?” 黄宗羲摇摇头:“不碍事,老毛病了——哎,快坐下啊!”等客人们坐下,他 就迫不及待地问:“眼下京里的情形怎样?朝廷有何新闻,快说给我听听!” 陆符同其他两位交换了一个微笑的眼色,好像说:“你们瞧,我没估错吧,太 冲就是这么性急!”这当儿,黄安已经奉上茶来,陆符接过,揭开盖子,在杯沿上 轻轻掠着杯里的水沫,思索了一下,说:“怎么说呢?眼下好像还算平静,自松山、 锦州失陷后,东虏除了把松山、塔山、杏山三城平毁外,尚未闻有其他动静。至于 流贼方面,据塘报说,驰援开封的我军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等部,共二十万人 马已经到了朱仙镇,准备合击李白成;侯司徒亦已离京南下,前往督师……” “洪亨九——当真降了东虏?”黄宗羲皱着眉毛,打断对方的话问。 “哦,这事已无可疑。据细作报回的消息,他不止投降,而且已经剃发改服, 公然周旋于虏酋筵宴之上了!” 黄宗羲瞪大眼睛,只觉得一股厌恶、愤怒的情绪从心中喷涌出来,在身体内到 处奔突冲击,却找不到宣泄的通道。终于,他一掌击在床上,叫道: “无耻!” 停了停,他又沉着嗓子问:“那么,洪逆在京的家眷,可处置了么7 ” “这个么,皇上宽仁,对其家眷却未予追究。” “不施惩处,何能以儆效尤!” “听说,”坐在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那位名叫冯道济的年轻儒生插嘴说,“皇 上之所以不办洪氏家眷,用意甚深,实欲借此羁縻洪亨九之心,使他知恩感戴,学 那前秦王猛的榜样,令东虏不与我朝为仇。” “哼,洪亨九是什么人?能与王猛相比?”黄宗羲怒声说,“指望他能阻遏东 虏南进之心,简直是妄想!” 这话显然说得过于尖锐激烈,而且有直斥皇上之嫌。座上的客人你望我,我望 你,都没有做声。过了片刻,陆符站起来,掀起门帘朝外面张望了一下,才走回来, 凑近黄宗羲低声说:“京师不比外地,耳目甚近。兄说话须仔细些,若是给厂卫的 人侦知,多有不便。” 黄宗羲见陆符神情郑重,知道不是在开玩笑。他自然明白厂卫的厉害,可是此 刻他心头长期积郁着的那团苦恼的东西跃动得那样猛烈,以致他感到无法管束自己。 要不是这当儿黄安插进来打岔,也许他还会说出更激烈的话来。 “大爷,药凉了。”黄安说。 黄宗羲瞧了仆人一眼,又瞧了瞧炕桌上那碗已经不冒热气的药,把涌上喉头的 一句话又强咽了下去。然后,仿佛惟恐它重新冒上来似的,他用了一个迅速的动作, 端起那碗药,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这才颓然地放下碗,沉重地喘 了一口气。 “太冲,你吃的什么药?”一直注视着黄宗羲举动的陆符问,显然想把话题引 开。 黄宗羲摇摇头:“是方密之送来的,也不知是什么药。” “方大人说,这药可灵了,一剂就能断根!是一位茅山仙长送的。”黄安兴奋 地补充说。 陆符似乎吃了一惊。他连忙问:“什么,你是吃的方密之的药?”看见黄宗羲 主仆都肯定地点点头,他就“唁”的一声猛地站起来说:“糟糕,你们可上了当了!” 这一次,轮到其他的人吃惊了。大家呆呆地瞪着他,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符长叹了一口气,说:“方密之这人才学过人,自不待言,只有一样不好, 就是太好奇。越是稀奇古怪的事物,他越是弄得入迷。平日他收罗了一大堆乱七八 糟的偏方奇药,也不知道灵不灵,就悄悄儿往人身上试。去年我得了腰痛症,他知 道了就跑来看我,还给我带来了一把陈年草根,也说是得自什么崆峒山高僧,一服 便愈。当时我信以为真,还着实谢了他一番。谁知一服下去,登时头晕目眩,耳鸣 不已。后来幸得吴骏公请来沈太医,调理了整整一个月,才好了。这次他给你的什 么茅山秘药,只怕也是那一路货色哩!” 黄宗羲听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觉察不出晕眩,也没有耳 鸣的现象,便迟迟疑疑地说:“嗯,这一次也许不至于……”一句话没说完,就觉 得胃部突然翻滚了一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直发闷,便连忙顿住不说了。 “岂有此理!”黄崇简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你怎么不找方密之算账?” 陆符苦笑着把双手一摊:“怎么算哟!过后他知道坏事了,又跑来找我,一个 劲儿地打躬作揖赔不是,还说不能让我白试了,一定要给我补偿。他也真舍得,即 时把腰间佩的一把嵌了七颗珍珠的祖传宝剑解下来,硬是送了我……” 大家不由得“啊”了一声,显然对这个结局颇感意外,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黄宗羲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现在他的胃部翻滚得越来越厉害,尽管他拼 命抑制,却无济于事。他只好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向黄安挥舞示意。黄安吃了一惊, 连忙奔向唾盂。就在这时,方以智兴冲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太冲,吃药了么?可好些了?” 可是黄宗羲已经无法回答了。他猛地扑向床沿,俯身在唾盂上,开始大声地、 猛烈地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