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史大人夤夜到访,不知有何要紧之事?他不是在扬州任上吗,怎么到了南京? 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冒襄疑惑地想。这时,他已经把客人迎进河房的堂上,行 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弟因漕务来南都,已有七八日,明儿一早,便要回扬州去。适才在熊坛老府 上,得知兄台已到了南京,特来拜候!”客人似乎猜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一坐下, 就微笑着解释说。 “啊!”冒襄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老公祖言重了,晚生如何担当得起!” “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史可法摆摆手。可是,等冒襄重 新坐下之后,他却放下手中的茶杯,自己站了起来。 在灯光下看,这位素以精明干练著称的现任漕运总督兼凤阳、淮安、扬州巡抚 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面孔黧黑,举止利索,有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据说他可 以十天半月不睡觉地办公,实在累了,就用手中的笔杆抵住眉心,闭上眼睛养一会 儿神。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前额上的头发却快掉光了,两鬓也 已经一片斑白。现在,他头戴乌纱帽,身穿三品绯色圆领袍,袍背缀有一方显示品 位的孔雀图案,束着一根金花腰带,脚下粉底皂靴。 史可法在堂内来回踱着,好一阵子还不开口说话。冒襄的目光追随着他,不知 怎的,忽然有点不安。“嗯,他会不会为着父亲调职的事来责备我?”他想。随即 忆起去年冬天,有一次,他上扬州去见史可法,想请他帮忙疏通,结果碰了一鼻子 灰的事。现在这事到底办成了,他会怎么看,会不会不高兴?这样一想,冒襄就神 经紧张起来,脊背也开始微微冒汗。 果然,史可法停止了踱步,转过身来。 “听说,令尊大人已调往宝庆,是么?”他问,语气是严厉的。 冒襄蓦地脸红了,“是的。”他轻声回答,避开了对方逼人的目光。 “这么说,到底让你办成了!”史可法说,像是在冷笑,又像在叹息。随后, 他又踱起步来。 冒襄越加不安了。他已经看准,这位史世叔今晚来意不善,自己难免要挨他一 顿数落,弄不好,还会挨骂。一想到自己堂堂“复社四公子”之一,如今却落得个 被人责骂,而且似乎无法辩解的境地,他的自尊心就因痛苦而颤抖起来。“哼,你 要骂就骂吧!反正,我就是这样!什么名声、地位,那些玩艺儿,我早就腻烦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随即挑战似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客人。 这当儿,史可法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用两根指头,轻轻敲打着扶手,终于 开口了。 “时至今日,此事也不必再说了!”他慢吞吞地说,“虽则学生仍未敢苟同, 惟是忠孝两全,自古为难,却也未可深责。弟如今所望者,是仁兄于尽孝之后,从 此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谋国,戮力王室,拯民水火,庶几不负男儿生于天地间 之意!” 冒襄怔住了。本来,他正憋着一口气,等候挨对方的痛责,没想到史可法轻轻 一句话,就把这件事放过了,而且对自己似乎仍然期望颇高。他不由得心头一热, 冲口而出说:“晚生私意,也正是如此!”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够谦谨,就闭口不 说了。 史可法却似乎并不介意。“如此很好!”他点点头说,停了停,又瞅着冒襄, 微微一笑:“弟今晚匆匆而来,乃系有一事欲与我兄面商——”说着,他从袖子里 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冒襄连忙接过,只见封皮上还空着未写,也没有缄口。他疑疑惑惑地抽出信笺, 展开一看,原来,是史可法写给本期南京乡试的主考官何瑞征的一封信,大意是说 :彼此京华一别,已多年不见,十分想念,闻得老朋友这次主试南都,十分高兴, 到时又可以把酒话旧了。接着,信中就向对方大力推荐冒襄,夸他年轻英俊,学富 才高,是一个难得的栋梁之材,眼下国家多难,民生忧悴,正需要选拔像冒襄这样 的人才出来报效社稷,共扶危局。末了,史可法希望主考大人阅卷之时,对冒襄的 卷子能加以留意,倘有一点可用,尽量予以提携。 冒襄一边读信,心头一边怦怦直跳,浑身的血液也急剧地流动起来。待到把信 读完,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自然很明白,这封信的价值是多么宝贵;而 一向以刚毅廉直出名的史可法,肯主动地替他写这样一封信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如 果不是对自己确实特别的赏识,而且期望十分殷切,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做。此刻, 在冒襄的心里,半年前由于向对方请托父亲的事遭到拒绝的余怨,顿时烟消云散了, 代之而来的是满腔的感激之情。他觉得心头发颤,泪水涌上了眼睛,只是用力咬住 嘴唇,才勉强忍住了。 “以仁兄之卓荦高才,今科自能高中,原也无须弟多此一举。” 史可法一边收回信件,一边说,“只是弟为朝廷求贤心切,生怕考官阅卷不细, 以致埋没了仁兄的文章,使兄台为社稷效力之机又迟三年。是以不揣冒昧,出此下 策,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来奉商,仁兄倘以为可,此信不日便着人发出, 如何?” 冒襄本来就感动万分,听了这番谦恭客气的话,再也忍不住。 他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前几步,拜倒在地,哽咽说: “晚生蒙老公祖俯赐栽植,没齿难忘!” 史可法连忙把他扶起来。“兄台何必如此!弟万不敢当!”他说,“仁兄既然 应允,芜笺明日便可发出。”停了停,又叹一口气说:“国事蜩螗,已至于此!朝 廷常叹老成凋谢,无材可用,却听凭许多英俊之才埋没草野,而不从速百计罗致振 拔之。仍靠着三年一比,八股取士,从容矩步,不知祸之将至!到底这局面还容得 几个三年?这八股文章又能出得几个济艰之才?啊,老天,老天!你庇佑我大明天 下三百年,如今到底意欲何为啊!” 冒襄本来打算再说上几句感谢的话,可是见史可法说话时声色俱厉,情绪变得 异常激动,他悲愤地仰望着堂外的沉沉夜空,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显然不 是客套的时候,冒襄只得屏住气不做声。而且,渐渐他的情绪也受到了对方的感染。 “是啊,国事坏到了这种地步,恐怕已非少数人之力所能挽救。那么,即使这一次 我考中了,又能得意多久呢?万一不幸亡国,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一想, 冒襄就不禁呆住了,虽然随后他又安慰自己:“嗯,只怕还不至于此,还有一丝希 望……”可是,刚才那份兴奋的心情却消失了。 这当儿,史可法已经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啊哈!”他朝冒襄转过脸来,微微一笑,“时候已经不早,此事就这样办了。 愿兄台善自珍重!”说着,就站了起来。 “啊,老公祖这就要走?” 史可法点点头:“自我师败于峡山后,献贼有进窥江南之意,眼下沿江防务甚 急。凤阳总督高公、安庆巡抚郑公已被朝廷撤职逮问。凤督一职,由马瑶草代任。 诏令是昨天到的,适才弟已看了邸报。” “什么?马瑶草起用了?”冒襄吃了一惊。 史可法瞧了瞧冒襄,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感到奇怪。 “马瑶草虽然同阮圆海私交颇厚,”史可法沉默了一下之后,说,“但此人并 非阉党,心术人品尚称端直,而且素有知兵之名。这次朝廷起用他,以弟之见,可 谓得人。” 冒襄本想提醒史可法,对马士英须得提防着点。可是听史可法言下之意,对马 士英似乎颇为推重。他摸不透史、马二人的关系到底如何,觉得不便贸然进言,便 只好拱着手,唯唯应着,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