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正当史可法向冒襄谈到马士英的时候,在城南库司坊石巢园的大厅内,阮大铖 和他的客人们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马士英的到来。 阮大铖也是昨天才得到?肖息。虽然早在四个月前,也就是钱谦益为他开脱那 件事失败之后,阮大铖眼见自己一场好梦化为泡影,无法可想,只好咬咬牙,当时 就写信给周延儒,请他设法先把马士英弄上去再说。周延儒欠着阮大铖一万两银子 的人情,自然难以推却,何况马士英不是逆案中人,事情好办得多,所以爽快地答 应了。不过,到底又拖了好几个月,才算把这事办成。昨天,当马士英派了一名管 事人来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阮大铖着实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这回到 底让我钻通了,只要老马能上去,不愁他将来不拉我一把!”不过,这么个大喜讯, 马士英竟不亲自登门向自己报告,又使阮大铖有点意外,也有点不满。他问明来人, 知道是军情紧急,朝廷诏令即刻起程赴任,马士英正忙得团团转,实在无法分身, 于是便点点头,吩咐立即备轿,前往拜谒。谁知,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马士英府上时, 却扑了个空——马士英出门拜客去了。阮大铖可就有点着恼。他也不管什么礼貌不 礼貌,当着马府家人的面,就唠唠叨叨地数落起来,说什么这可是件大事啦,马士 英本该先来找他啦,不来找他也应当在家里等啦,他也是靠六十岁的人,让他这样 来回扑空多不好啦;还有,他如今有许多顶顶要紧的话要向马士英交代,现在找不 到人,可怎么办啦,如此等等。马府的人知道这胡子老爹的脾气,尤其知道他同大 老爷的交情,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应着,并不回嘴。阮大铖发了一通牢骚,到底等 马士英不着,只好又回来了。到家之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生出个办法:命管家 阮庆写下六七份请柬,分送给平日气味最相投、来往最密切的几个好友——中山王 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南昌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朱统撷、罢职漕运总督田仰、前江宁知 县杨文骢,以及一位姓王的总兵官,请他们前来饮宴。另外又写了一份给马士英, 就用以上几个人、再加上他阮大铖的名义通知对方,说定于第二天,也就是今晚, 在石巢园摆酒,给他饯行,请马士英务必赏光。请柬送出去之后,阮大铖心想: “看你马瑶草来不来?你若是乖乖儿前来便罢,若还推三阻四,我老阮可跟你没个 完!”结果,这一次马士英答复得倒爽快,说他一定前来。阮大铖听了,这才稍稍 消了一点气,同时,也就想好了一大通到时要对马士英说的话,其中包括一系列的 要求和约定,准备都要在酒筵上提出来,并且当场取得对方的许诺和保证。鉴于马 ±英自昨日以来,这几下子的表现颇不漂亮,阮大铖已经警惕起来,觉得对他的这 位“债户”不能放松,而要抓得很紧很紧。 现在,客人们早已到齐,最初那一阵子快活、热烈的寒暄和交谈也已经结束。 大家默默地喝着茶,围着从旧院请来侑酒的两位秦淮名妓——马婉容和王小大,听 她们轮流着唱小曲儿,也听得有点腻烦了。厨房的管事好几次出来打听什么时候才 开席,可是,马士英仍旧不见踪影。 “哎,圆老,怎么回事?瑶老到底还来不来啊?”徐青君终于打了一个呵欠, 问。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哼,你问我,我又问谁去?请柬是昨夜送去的,今天一早又派人去问过他, 都说要来,来!谁知道!”由于长久地扭转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门外,阮大铖觉得 脖子累得好酸。听了这话,他就回过头来,没有好气地回答。 “既是瑶老说过要来,那么他一定会来的,诸位不必担心!”有人很有把握地 说。那是马士英的远房亲戚田仰,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瘦削衰老的脸上,却奇 怪地长着两道漆黑的、年轻的眉毛。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呀!”徐青君不高兴地说。 “只怕,叫什么事情临时绊住了吧?”体格健壮、脸孔却很瘦的王总兵小心地 说,“眼下军情很紧,听说献贼已经……” “哼,事情再多,也该来了!”坐在对面的杨文骢打断他的话。 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同田仰也算是亲戚。他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衣服穿 得很华丽;小眼睛,细鼻子,淡眉毛,配着一张胖胖的圆脸,脾气一向挺温和。可 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却有点愤愤然:“昨儿我巴巴地上门访了他两回,今儿一早 访了他一回,都没见着——哪里就有这么多事了?今晚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等他,他 又不是不知道!” “龙友兄,你说这话,可就太不体谅瑶老了!”田仰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显然, 同样作为亲戚,他所选择的立场同杨文骢恰恰相反,他决心充当马士英的坚定维护 者,并且认为这样做是聪明的,“瑶老新膺重任,百事纷拿。他为人又最是认真严 谨,事事都讲究亲力亲为,一时忙开了,对我们这些老友照应不到,也是有的。兄 又何必耿耿于怀,责备于他?” “我不是说我们!”杨文骢吵架似地说。由于被对方隐藏着圈套的话所激怒, 他的圆脸涨得通红,“我是说圆老!他们二人的交情谁不知道?再者,这次他马瑶 草东山再起,还不是全靠圆老帮的大忙!光冲着这情分,他就该哪儿不去,头一个 先得来拜谢圆老! 也用不着我们白白候上这大半晚,还不知道他来呢,不来!“ “哈哈,不错!”正浑身散了架似地歪在椅子上、转动着一双小眼睛瞧着大家 争论的朱统撷,突然蹦起来,“八成是马老头儿乌纱帽儿一戴,就把我们这伙老朋 友给忘啦!”他喜气洋洋地叫,挥动着长长的胳臂。朱统缬是明朝的宗室,本来封 在江西,不久前为着躲“流寇”,搬到南京来住。他看中了石巢园有得吃,有得玩, 主人又格外热情大方,便一头钻了进来,很快同阮大铖等人打得火热。若论长相, 他那高高凸出的前额,以及相应地向前钩着的下巴颏,同老皇帝朱元璋还真有几分 相似,说明他确实是一颗“龙种”。现在,他大步走到阮大铖跟前。 “我们同他交情浅,没说的。可是你呢?圆老,你不是常说,你同老马是二十 年的过命交情么!怎么今天也叫他给甩啦!咦? 啊!“他嘲弄地问,显得兴高采烈,随后就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厉害, 以至到后来不得不双手捂着肚子,倒在椅子上打滚,惹得周围的人不由得露出茫然 的微笑。 阮大铖没有做声,可是他的脸色却分明变了。一种混杂着怀疑和怨恨的灰白色 从他那张滚圆的胖脸上呈现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顿时失去了光彩。 “马瑶草不会弃我,不会!”他喃喃地说。 “不会?”朱统撷一翻身又站了起来,他显然还没有尽兴,“那么,你就等着 吧!看老马今晚还来不来?别瞧他昨儿还糖豆儿似的粘着你,可今天不同喽,人家 又上去喽!你对他还有什么用!不错,是你帮的大忙,可那又怎样呢?如今是他在 上头你在下头,他愿不愿意帮回你,还不知道哩!再说你的事连周老头儿都帮不了, 还能指望他马瑶草有办法?没准儿,还把你看成累赘咧!哈哈,这回呀,你老就认 栽吧!” “大恩不报,自古已然!”许久没有说话的徐青君忽然冒出一句,又打了一个 呵欠,并且做出打算起身告辞的样子了。 阮大铖慢慢地抬起头,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仿佛问:会这样吗?真会这样 吗?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猛然一跃而起。“不,不会的!不会!你们 说,不会!是不是,说啊!”他厉声追问,恶狠狠地环顾着。大家被他这突如其来 的举动吓慌了,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 就在这时,像是回答他似的,大堂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公引着一名家仆 打扮的人一步跨了进来。那人环顾了一下,认出阮大铖之后,就走过来,跪下禀告 说: “小人马六儿,是抚台马大人的长班。奉我家老爷之命,来见阮老爷——我家 老爷说,承阮老爷和诸位老爷盛情相邀,本拟前来领教,惟是军务紧迫,即刻便要 登程,实在无法停留。特命小人前来转知列位老爷,并致歉意!” 大家听了,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杨文骢定了定神, 勉强问道: “嗯,可有瑶老手启?” “回大人,我家老爷说行色匆匆,就不写信了,让小人口头转达。” “那么——瑶老可尚有其他话说?” “回大人,没有了。” 杨文骢同其余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就朝马六儿摆摆手 说:“嗯,知道了,你回去多多拜上马大人,就说我们这些知交好友恭祝他此行一 帆风顺,马到功成。我们在此静候他的破贼捷报!” 马六儿叩了头,退出去了。杨文骢这才转过身来,却看见阮大铖失魂落魄地呆 在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他沉吟了一下,打算走前去劝慰几句,到底迟了一步, 阮大铖忽然狠狠地一扯胡子,用力跺着脚,呜呜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