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南京乡试的考场,坐落在城南淮清桥和武定桥之间的秦淮河西岸,离应天府学 不远,与名妓聚居的旧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这个可以容纳上万举子同时应试的江南第一大考场,规模与格局都与众不同。 当门一片大空地,用木栅栏三面围了起来。栅栏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斗拱结构的 辕门。从辕门走进去,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两座 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 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楷大 书写着两个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是考场的大门。进了大门,接 着是仪门,这是举子们领取试卷的地方。仪门之后又是一道门,名叫“龙门”,顾 名思义,自然是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的门, 却是取的《虞书》“辟四门”之义。走完这一道道门之后,就来到考场之内。一条 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伸延。通道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 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左右。数以百计的这样的门,都按《千字文 》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 那些有顶无门的小斗室,就一间接一间地排列在巷的一侧,每巷总有上百间之多, 这就是“号舍”——举子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为着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在露天通道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 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雄伟。有了这座楼,再加上考场四角上的望楼,举子们 在考试期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如果说,这还不够保险的话,那么考场周围还另有防范的措施。首先是围墙, 它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内围墙高一丈,外围墙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墙头,都布 满了带尖刺的荆棘,它们把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其次,到了考试期间,还 专门有差役兵丁在围墙之间来往巡逻。这样,即便有哪个作弊者铤而走险,竟然翻 越棘墙,也必定会落入巡逻兵丁之手。 贡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场部分的情形,大体就是这样子。 至于试卷的誊抄、批改、推荐乃至录取,都在贡院的后半部分进行。 那里面还有许多院落馆舍,戒备也更加森严。只靠着交卷的地点至公堂的东西 两栅栏同前半部分发生关系,应试举子那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乡试的试期,照例从八月初九日开始。按规定,每个举子必须考满三场——初 九日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每场考试,都是 提前一天点名,并发卷进场。所以,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冒襄早上起来,梳洗完 毕,就开始准备上考场去。 自从那一天夜里史可法来访,主动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说项疏通之后,冒襄对 于这一次乡试,就变得重视起来了。本来,在过去整整一年中,由于烦心的事太多, 他一直脱不出身来认真准备。 这一次虽然循例到南京来,却多少抱着姑且碰一碰运气的想法。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仅下决心全力应考,而且志在必得。这倒不 在于史可法的推荐,势必会有助于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这一行动本身所体现出来 的、对他异乎寻常的关怀和重视,促使他振作起来。 这位史大人,作为雄镇淮扬、声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来是复社士子们推 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贫,曾受知于著名的东林党领袖左光斗。人仕后,以 清廉正直、干练有为著称。他推诚御下,赏罚严明,能与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发 作战,都是将士们先食,他自己后食;将士们先穿,他自己后穿,颇有古贤将之风, 在腐败已极的明朝军队中,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的军队,也因此具有较强的战斗 力,曾多次挫败农民军的进攻,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区。同时,作为漕运总督, 他还大力整顿,锐意改革,使积弊很深、混乱已极的南北漕运大见起色,保证了江 南地区的钱粮能源源不绝地运往京师。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别是复 社士子当中备受赞誉,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和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的典范 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别人对冒襄如此关怀和器重,为着使他能够尽快获得 施展才干、为国效力的机会,竟不惜冒着可能招致非议的风险,毅然采取非常的行 动,这确实使冒襄受宠若惊;而当他深人体味对方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殷切期待时, 又止不住热血沸腾、情怀激越。“这些年来,国家的局面越来越坏,朝廷中那些当 权的大佬们确实不行了!大明中兴的希望,如今已经落到了我们肩上!看来只有实 行我们所主张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这些年,我们上去 了一些人,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无疑正是看 到了这一点,才如此热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应挺身而出、当仁不让!我为 什么只想着碰运气?我冒襄岂是那等平庸之辈? 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这样下了决心之后,他就变得空前热心起来,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紧张的准备。 他摒绝了一切交游,也不再去弄诗词歌赋,集中精力钻研揣摩八股文的写作。他把 自己前几次乡试的试卷以及平日的习作又翻了出来,同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选集, 像钱禧、杨廷枢选的《同文录》、马世奇选的《澹宁居集》、艾南英选的《明文定 》,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选本仔细对照参详,特别在如何题前盘旋、如何 抉发题中神理、如何实力发挥等关键之处下功夫。 这样弄了将近一个月,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与一个月前大不相同。 他得意之余,自负地想:“哼,除非是试官瞎了眼。否则,以我今日这种文字去应 考,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关说,自是一番好意。不过其实我文字火 候已到,关说不关说,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准备前往考场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镇定,先换了衣服,又命冒 成取出一顶新方巾来戴上;然后开始检点进场行李,不外是铜铫、号顶、门帘、火 炉、烛台、烛剪、枕褥之类;接着又察看了一下场食,看见三屉格考篮里,上层是 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中层是些精巧点心和补品,像月饼、蜜橙糕、莲子、龙 眼肉、人参之类,最下的一层放着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都已准备停当。 他又坐下来吃了一盏茶,正要起身出门,临时记起还应当照例卜一卦,问个吉 凶。于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线香,然后把书案上一个小小的锦盒拿来,从 里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余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作两部分,按四根 一组来数数,数来数去,得了个“贲卦”。冒襄心想:“贲者,文明之象也。”心 里已有几分喜欢。再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 两得。冒襄倒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莫非还能考回两个举人 来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点摸不着头脑。 最后他想:“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于是放下心来,起身出门。 桃叶河房离贡院并不太远,过了淮清桥,往南一拐就到了。这时,路上人员拥 挤,都是赶赴考场的士子。有年轻英俊、步履矫捷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俱白的 ;有的穿得讲究华美,有的则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 有的自己携带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气,也因人而异:那东张 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 场屋、累试不中的老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举子,若不是自视甚高, 以为稳操胜券,就是暗中打通了关节,已经胜利在握。冒襄就属于最后一种。由于 冒成照例跟在后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轻松自在地走着,脸上挂着微笑,时不 时朝路旁那些摆卖闱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画的摊子瞧上一眼。 当他快走到贡院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 个人影就“呼”的一声,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要不是躲得快,就会被撞倒了。 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扬声招呼道: “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果然是梅朗中。只见他方巾歪了,头发蓬松着,跑 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当认出是冒襄时,他便气急败坏地挥了一下手:“哎, 完啦,小弟要迟到……”说着,又领着仆人飞奔而去。 冒襄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过来。前几天,他上贡院看过贴出的告示, 知道今年点名进场,头一批是点的太平府的生员,冒襄所属的扬州府排在最后。梅 朗中那个县属于宁国府,记得也是比较靠前的,难怪他如此惶急。“朗三这家伙, 总是这等冒冒失失!”冒襄皱着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来。 “老兄听说了么?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 夹袋里了!”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边这样说。 “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么?”另一个人吃惊地问。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就是了。”头一个人冷冷地 说。 冒襄心中一动,回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举子。 “买一个举人,”胖举子眨着眼睛,“不知要多少银子?可惜我没门道,要不, 拼着把那三问祖屋卖了,好歹也要捞他一下!” “卖祖屋?”瘦举子鄙夷地说,“那济什么事!你想中举,倒不如把脸皮磨厚 点,跑到太仓州去,在那个什么西张夫子大圣人张天如的灵前,恭恭敬敬叩上九个 响头,再给那些个什么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伪君子们响响地拍上一通 马屁,甜甜地叫上几声干爸干爹,求他们让你加入复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 中!” “啊,莫非又是复社捣的鬼?” “哼!” “我找过他们,可是他们不要我。”胖举子怔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不要,我还不稀罕呢!什么君子,狐群狗党罢咧!别看他们现在挺神气, 总有一天……”瘦举子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冒襄正有意无意地跟在后面,他就住了 嘴,扯了胖举子一把,两人紧走几步,在人丛中一混,转眼就不见了。 听了这番刺耳的议论,冒襄不觉暗暗吃惊。如今世风日下,科场腐败,黑幕重 重,早已怨声载道,他是知道的。加上这种八股文章其实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 遂致许多贤能之士长期困于场屋,郁郁不得志。正是有感于此,复社同人才群集起 来,试图扭转颓风,通过互相援引,使贤能之士得以扬眉吐气,发挥才干。经过整 整十年的努力,总算陆续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议和怨谤也着实不少。特别是 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复社看成是扰乱科场的魔头灾星,碰到什么劳 什子事情,总要往复社身上猜、往复社身上推。这样一来,复社无形中反成了代人 受过的众矢之的。 “瞧吧,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时,心里油然 升起了一股傲气:“哼,不错,我们复社的人就是要中,该中! 你们越是不服气,我越要中给你们瞧瞧!无非就是这些八股时文,我不信就弄 不过你们!“这样一想,他就抖擞精神,加快脚步,向贡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