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哎,辟疆,你可来了!累得我满场子的好找!” 冒襄刚刚走进贡院的辕门,余怀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哦,什么事?”冒襄边问,边打量着四周。他发现,尚未进场的举子还很不 少,栅栏内外,依旧挤得满满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们的仆从,人数就 更多了。一部分举子正拥挤在贡院的大门听候点名,其余的则东一堆西一群地随意 站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书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种形状、各种 颜色的考篮和行李丢得满场子都是,耳畔回响着一片接连不断的、嗡嗡的说话声响。 “嗯,什么事?”冒襄把目光收回来,瞧着余怀,又问了一句。 余怀却不立即回答,他拉着冒襄离开人来人往的辕门,才神秘地低声说:“告 诉兄,兄可不要心慌哟!——嗯?” “到底什么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个人来了。” “谁?” 余怀挤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没工夫猜!” “那——”余怀无可奈何了,他瞅着冒襄,犹疑了一下,“好,告诉你吧,董 双成——的仙驾到啦!” 冒襄吃了一惊:“什么?小宛她来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谁叫她来的?她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对老兄可是体贴得很,怕扰乱你首场文思,一直留在 三山门外的船上,没有进城哩!” “那,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哕!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当着大家的 面说得好好的,要到姑苏去接她来南京就试,怎么到时又不去了!嗯,这可不大好 哇!哈哈!”余怀嬉皮笑脸地说。 “这你不用管!”冒襄一挥手,烦恼地走开去,忽然又走回来, “你可知道,她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问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烛耍子来啦!”余怀摊开双 手,依旧笑嘻嘻地说,随即又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 名时’!如此快事,真是几生修得! 辟疆兄,小弟这厢恭喜了!“说着,他拱手当胸,深深地作下揖去。 冒襄面孔一红:“休要胡说!” “什么?胡说?”余怀惊讶地说,“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我好心好意来告诉 兄,你不谢我倒也罢了,还……”说到这里,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瞧了瞧辕门 旁那杆号旗,立刻叫起来,“不好,点到我们了!”说着,他就慌里慌张地丢下冒 襄,一溜烟地跑了。 “这么说,她到底追到南京来了!我本来就担心她会这样,果不其然!现在该 怎么办?怎么办?”当只剩下冒襄一个人时,他烦躁不安地想,并且背着手,徘徊 起来。 说实在的,他没有依约到苏州去接董小宛,是有他的考虑的。 虽然几个月前,在镇江金山脚下,他被董小宛苦苦缠着不放,再加上方以智、 余怀等一班社友帮着起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勉强同意考虑娶董小宛,但是 内心深处,却并不当真就这样定了。他回到如皋家中之后,冷静一想,就更加觉得 别扭。在他看来,董小宛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陈圆圆。仪容、风度姑且不论,光拿性 格脾气来说,董小宛就远远缺乏陈圆圆那种魅力。陈圆圆,即使他们已经有了迎娶 之约之后,冒襄仍然常常有一种担心,生怕她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弃他而去。虽然, 正因为这缘故,他常常故意地冷淡她,但骨子里却在于更紧地维系住她!可是对董 小宛,他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她太驯顺、太死心塌地了!诚然,她很爱慕他,这 点是无可怀疑的。可是她太笨拙了,笨拙得令人腻味……如果说,陈圆圆像一匹美 丽的、不羁的小马的话,那么董小宛就像一只羔羊。羔羊只会使人可怜,而美丽不 羁的马却会挑动人征服她驾驭她的欲望。 “我失去了圆圆,也不能娶小宛。我不能让人家笑话我无能!”于是冒襄便决 定违背成约,不到苏州去接董小宛。因为他想到乡试期间,四面八方的社友都会聚 集到南京来,如果董小宛在场,他们难免又会一窝蜂地起哄,把自己闹得更加无法 下台…… “可是真糟糕,她竟然自己跑来了!哎,真是岂有此理!”冒襄又生气,又着 急地想。不过,也只一会儿,他就不能再想下去了。 因为一群同县的举子发现了他,都纷纷围上来向他招呼、问候,冒襄只好暂时 把心事放下,同大家周旋起来。 一直到傍晚,才轮到点扬州府的举子进场。大家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 八月的酷暑骄阳下足足候了三个时辰,虽然打着伞,也已经一个个汗流浃背、头昏 脑胀、疲惫不堪。谁都懒得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叨念着快点进场。 自从冒襄来到之后,考场内已经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件。 一件是贡院二门内搜检时,查出了两名夹带作弊的举子。其中一个事先请人写 好了几百篇文章,各种题目都有,然后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的金箔纸上,卷折成很 小的纸头,有的塞在笔管里,有的藏在镂空的砚台底下,显然打算到时拿出来照抄 ;另一个更巧妙,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用药汁写在青布衣袄上,外面抹上一层青泥, 只要把泥一擦掉,字迹就立即显现出来。这两人的手段都不可谓不高,不知怎的, 竟然给发现了,结果被剥掉衣帽,戴枷示众。这一下,可把场外的举子轰动了。那 些身上不干净的害怕起来,登时就散掉了一二百人。第二件是天气太热,有五六个 举子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考场的军役抬出去救治了。还有一件,是不知哪 来的一个狂士,喝得醉醺醺,跑进辕门来捣乱,又嚷又叫,还念着一支曲文: 读书人,最不济, 滥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 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卖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高背低,口角唏嘘,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他一边念,一边嘻嘻地笑,羞得那班举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最后,大家心头火起,一拥而上,把他逮住,交给巡绰官拘押起来…… 现在,冒襄终于听见站立在东门的提调官点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答应一声,回头从冒成手里接过考篮和铺卷,走进如皋县的行列里,直到点 齐后,才在手执高脚点名牌的县差引导下,登上台阶,走进大门。这时,天已昏黑, 大门内的院子两边,堆起了两垛芦柴,熊熊的火光一直亮到天上。冒襄放下行李, 同其他举子一样,照例解开衣服,脱下鞋袜,用手提着,然后到二门的栅栏领取试 卷。 “嗯,刚才搜出了两个身藏夹带的,这一回只怕连累我们都得受罪了。”他一 边想,一边走进二门。果然发现里面的气氛不同往常,四个搜检官每人负责一个角 落,正虎视眈眈地坐在椅子上。一见冒襄走进,就有两个衙役过来,将他解衣剥裤, 翻笼倒箧地大搜特搜,不但文具全都经过敲打查验,夹被夹衣要拆开,就连糕饼饽 饽也用刀切开来瞧一瞧。冒襄给折腾得满肚子火,但又不能发作,好不容易检毕放 行,走进龙门。他看看试卷上的座位编号,正巧,就编在“地”字第一号。他知道 那是龙门东侧第一个门,又名“东龙腮”的,也就不去看墙上所悬的“席舍图”, 径直出了龙门,向右一拐,进了“地”字号门,在第一问号舍安顿下来。 原来这号舍宽才三尺,深也只有四尺,每个举子住一间。为了便于监视,故意 建成有顶无门,也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两边墙上各有两行突出的 砖托。至于桌子和床,其实只是两块可以合并的木板。要答卷时,把两板分开,在 上下两层砖托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子和椅子。睡觉时,两块并排放在下面那两道 砖托上,就成了床。因为地方很狭小,举子只好曲膝而卧,加上没有门,只能临时 挂一张油帘,碰上刮风下雨,景况就十分狼狈了。就算不下雨,像现在这样炎天酷 暑,也简直同坐在蒸笼里差不多。不过冒襄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知道马上就要鸣炮 封门,留给他做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赶紧到过道里向“号军”——一个负责料 理举子起居饮食的老兵讨了一点水,泡起一杯茶,狼吞虎咽地塞了两件点心,就动 手磨墨。这时候,号栅已经关上,四下里变得静悄悄的,再也看不见有举子在走动, 就连监考人员那威严的咳嗽声和脚步声也暂时听不见了,整个考场呈现出一派严肃 的、不安的气氛,就像是一个马上就要展开生死搏杀的战场。不过,冒襄却相当镇 定,他依旧动作轻快地磨着墨。已经是第四次参加乡试,对于这种气氛,他可以说 是相当熟悉。诚然,前三次都是铩羽而归,但这一次毕竟不同,他经过近一个月的 苦心钻研,自觉对于八股文的写作,已经取得了飞跃突破,眼界和手笔,都远非昔 日可比。何况史司法又事先替他通了关节。除非老天爷故意捣蛋,否则断无不中之 理。事实上,老天爷看来也是肯帮忙的,他不是已经在卦象里显示吉光了么…… “轰!轰!轰!”封门的号炮响了起来。冒襄的思绪跳动了一下,断了。他本 能地把墨条放下,向外张望了一下,坐正身子,等候分发试题。可是,那轻快的思 绪,仍然在他脑子里跃动。 “……如果这一次中了的话,那么明年就该到北京去参加会试。哼,我倒不怕 会试!虽说会试中试要比乡试难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学识眼光也会高得多,相 信他们更能识得我的文章!……若是会试、殿试也都中了,最好能争取进翰林院, 像方密之那样,当个编修之类,干好了,就有机会入阁当值,参与机务,将来路子 就会顺当得多。要不然,给外放到穷乡僻壤去,当个劳什子县太爷,那就毫无意思 了!对,到时我一定要设法人翰林院! ……“这样暗自决定了之后,他就开始想象自己一旦跻身于权力中心,将如何 施展才干,取得皇上的信赖,然后大力整顿朝政,毫不留情地撤换那些昏庸无能之 辈,把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一批人提拔起来,安插到各个重要部门。然后通过他们, 坚决贯彻自己的一套政治主张。这样,不出数年,就一定能把国家的局面彻底改变 过来。 到那时,流寇荡平,建虏扫灭,大明中兴,自己也将作为一代名臣而流芳青史 ……冒襄就这样沉浸在雄心勃勃的悬想里,脸上带着微笑。他想得那样兴奋,那样 入迷,以至巡绰官把试题发到他手中时,都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试题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书》出三题,《五经》每经出四题。 按照规定,除了《四书》那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举子只须 做自己所报考的那一经的四题便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 的时间内作成七篇文章,而且要作得好,还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桩极紧张极辛苦 的差事,常常有不少举子无法终篇,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所以冒襄不敢再胡思乱想,他拿着题纸,首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他知道,由 于《四书》、《五经》这几部古书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地抽取其中的句子 来做题目,时间一长,就难免重复。所以如今的试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 每章每节内择取数句,或者把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 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使人无从预测。不过,举子也有相应的对付办法, 那就是把习作的数量成倍地加大,把那几部经典割裂又割裂、拼凑又拼凑,预先作 它几十题、乃至上百题文章,记牢、背熟。 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或三四题给碰中。为了应付这次考试,冒襄事 先也准备了一批文章。现在,他希望能在这二十三道试题里,发现有他做过的题目 ……然而,没有。甚至连最易碰巧的《五经》题目,也全是他未曾做过的。看来, 他想的题太偏、太巧,而这一次,主考官却仿佛有意同举子们捉迷藏,出的题目偏 偏全是比较普通的。 终于,冒襄呆住了。固然,他不至于因此就作不出文章来,但事先经过精心准 备、反复推敲的那一批得意之作,如今竟连一篇都用不上。也就是说,七篇文章全 都得重新构思、写作、修改、誊正。 这样一来,能否真正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本事,可就有点难说了。 “哦,我何以没想到这一层?何以一个劲儿去钻那些怪题、僻题? 我本该想到,出了那些年的怪题、僻题之后,也许会倒过来一下,可是我竟失 算了!“他懊悔地想,又看了一遍试题,不知是着急还是心慌,他忽然觉得:这些 题目无疑都很平常,惟其如此,要翻出新意、显出本领,却又非常之难。这一次, 他似乎注定是无法把它写好的了…… “嘿,我还满心想夺它个头名,谁知还没下笔就先栽了个跟头! 这一个月来,我没日没夜,把心血全泡在这上面,若还只考得个四五十名以后, 那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他在心里恼火地叫,一阵烦躁,猛地抬起头。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双眼睛。这是一双年老的、混浊的、丑陋的眼睛。它在一动不 动地、怀疑地瞅着自己。冒襄不由得一惊! 瞅着冒襄的是个年老的号军。他之所以这样,大约是冒襄的举止神情引起了他 的注意。老号军发现冒襄也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抬起头,向遥远而神秘的子夜 星空望了一眼,走开去了。 “啊,他为什么这样?这是什么意思?‘’冒襄想,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天 幕。蓦地,他脑际灵光一闪,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天意!一切自有天意,你 又何须自寻烦恼?‘’这声音是如此威严,如此仁慈。冒襄的心情忽然变得平静了。 在他的眼前,仿佛呈现出一股无比伟大的、支配一切的、无法抗拒的力量,而人世 间万事万物的生灭、兴衰、因果都早已由它做出了最合理最严格的安排,一个尘世 的人,是无法加以窥度的。那么,又怎知这种安排就一定对自己不利呢…… 他不再烦躁,轻轻拈起笔,饱蘸了墨,伏下身去,开始在试卷上一个字一个字 地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