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妹妹,我们姐俩好不容易来上一趟,待会儿,你可得在帝君跟前诚心诚意地 求根签哩!我也要求一根。”陆卖婆掏出一把铜钱,把围拢上来的几个乞丐打发走, 一边回头对董小宛说。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关帝庙,正站在大殿的石阶前。这关帝庙就坐落在石城门 内。石城门又叫汉西门,是南京西南面的一个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一个大船码 头,来来往往的轿马行人很是不少,所以这关帝庙的香火也颇为兴盛。如今庙前的 空地上,除了前来拜神的人们外,还摆起一个一个的茶档,以及出售香烛元宝的摊 子,那些走索卖解的、占卜算命的、卖小吃的、拉皮条的,也混迹其中,招徕生意, 显出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 自从听了陆卖婆一番开导,董小宛如今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情绪也开朗起来。 她见陆卖婆兴头十足的样子,就说:“姐姐觉着这地方好么?可惜我们来迟了几天, 若是赶上七月二十九的地藏胜会,那才热闹呢!” “是么?好妹妹,你倒说给我听听哟!” “嗯,若到这一天,南京人各家各户,都要在门前搭起两张桌子,点上两支通 宵风烛,供上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这七八里路上,就像游着一条银龙,一 夜的亮,香烟不歇,大风也吹不熄。 到其时,满城的人都出来烧香赶会,直闹到天亮哩!“ “哟!那一定交关好白相哕!” “不过说来呢,也好笑。原来这地藏菩萨一年到头把眼闭着,只有这一夜才睁 开眼。所以不知谁就想出这主意,让满城都摆开香花灯烛让他瞧见,哄得那菩萨只 当一年到头都是如此,便欢喜这些人好善,乐意保佑人了。姐姐你瞧,这不可是使 奸诓骗么?” 陆卖婆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缝:“我说么,如今人人都话我姑苏人么心术弗正、 专会使奸,原来南京人胆子更大,连菩萨都敢骗!” 两人一边说着笑话儿,一边走到场子边上的小摊前,买了两扎线香,转身正要 登上大殿,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经围了一群人,都是些油头粉面的年轻 小伙子,也有一两个年纪较大的,一个个都打扮得花里胡哨。有的摇着折扇,有的 托着鸟笼,正在那里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时发出一阵轻薄的哄笑。 董小宛瞧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凭着这些年的风尘阅历,她知道这伙人都是些浪 荡无赖子弟,平日闲得发慌,经常成群结队到处转悠。碰上有些姿色的年轻妇女, 便一窝蜂地追着不放,评头品足、疯言疯语,甚至调戏侮辱。她怕被他们一旦缠住, 难以脱身,连忙扯了扯陆卖婆的衣袖。陆卖婆也是乖觉人,立即会意,便同董小宛 一起转身,匆匆向大殿走去。刚行出几步,忽然有人迎面拦住去路,怪声怪气地叫 : “啊哟,好妹妹,哥哥到处寻你不着,原来妹妹到这儿耍子来了,怎么也不告 诉哥哥一声?” 董小宛一看,原来那伙人当中的几个,已经站在阶前等着,说话的那人长得小 眼睛、短眉毛,当中嵌着一个难看的蒜头鼻子,瞧模样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一 脸的淫邪轻薄劲儿。董小宛一声不响,低着头往斜里走,想绕过他们。 可是那少年却不罢休,又一次跟过来,嬉皮笑脸地张开双手拦住说:“哟,好 妹妹,怎么不理哥哥了?莫非生哥哥的气了?嘻嘻,别走嘛,哥哥给你赔个礼好不?” 说着,当真作下揖去。但是,又不马上直起身来,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斜瞅着董 小宛的裙裾,笑嘻嘻地说:“好妹妹,你这,嗯,你这脚儿真小,真好看!让哥哥 仔细瞧瞧,好么?” 董小宛心中一跳,脸顿时红了。虽然她明知自己的脚藏在裙子里,对方不可能 瞧见,但是仍然不由自主地往里挪了挪。周围的那些浪荡子弟早已大声喝彩起来: “拿出来瞧瞧嘛,怕什么!” “不过是瞧瞧,又不会把你瞧大了!” “瞧这小妞的模样儿,她的脚,嘻嘻……” “也难说,须得瞧过才知道!” “对,瞧瞧!再不让瞧,我们可要动手啦!” “……” 陆卖婆虽然见多识广,可是看见这种阵仗,心里也有点发毛。 她一面用身子遮护着董小宛,一面用最粗鄙难听的话叫骂着。可是那伙浪荡子 弟见她是个外地女人,加上那一口苏白,即便骂起人来也像唱歌儿似的,哪里会怕? 还有些人见她徐娘半老,泼得有趣,趁她指手画脚,没遮没拦,倒先在她身上捡起 便宜来…… 在这当儿,董小宛反而显得比较镇定。作为一个青楼女子,她对于自己将会落 到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倒不太担心。现在她一心考虑的是如何尽快摆脱这种下流的 纠缠,以免传到冒襄的耳朵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因为她自从在金山下与冒襄有 了成约之后,一直闭门谢客,并向冒襄一再表示洁身以待的决心。如果今天这事闹 得不清不楚,被人加油添酱地传扬开去,只怕有点不妙。事实上,眼下冒襄对她已 经三心二意,而且他俩这件事,背地里心怀嫉妒、伺机中伤的人只怕也不少……这 样一想,董小宛就紧张起来,虽然眼前这伙人那副流氓无赖的样子使她感到害怕, 可是也只好强自镇定,凑在陆卖婆的耳边说: “姐姐,你叫他们别吵,我有话说!” 陆卖婆正招架不住,一听这话,连忙对那伙人大声说: “你们弗要叫,我妹妹有话说哩!” 连叫了几声,那伙人才听清楚了。他们没想到董小宛如此大胆,还敢答话,倒 有点意外,不由得静了下来。 董小宛侧着身子,先向众人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说:“众位哥哥……” 话刚出口,立即有人怪声喝起彩来: “叫得结实!” “这才对嘛,多热乎!” “哎,好妹妹……” 可是更多的人却目不转睛地瞅着,等着她说下去。“嘘——听她说什么。”有 人说道。 “今天承蒙众位哥哥抬举,到这儿捧奴家的场,奴家这厢谢过了!”董小宛说 着,又行了一个礼。 这一次,却没有人再做声,他们显然感到情形有点不对劲,但是却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这楚楚动人的小妞儿怎会这样说话? “众位哥哥只怕还不认得奴家,”董小宛停了一下,又说,“奴家姓董,贱名 白,草字小宛。早先也曾在秦淮河旧院里住过几年,后来去了姑苏。这一次是奉如 皋冒辟疆相公邀约,到南京来访他的。 如皋冒相公,众位哥哥想必也是认得的,他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同南京六 部的大人们都是极相熟的……“ 董小宛估计,那帮浪荡子弟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只从衣着打扮不像缙绅之家 的女眷这一点,把她误认作一般的小家碧玉,所以敢于大胆围着调戏。如今她说出 自己的身份是个妓女,而且是复社大名士冒襄请来的,或许他们就觉得相错了对象, 扫兴而去。果然,听董小宛这样自我介绍之后,有不少人就露出了愕然和没趣的神 色。只有最先向她调戏的那个蒜头鼻子的少年,却似乎仍不甘心,他阴阳怪气地说 : “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董小娘子,那就更好哕。难得今日有缘一见,就请到 外问去陪我们喝酒吧!” “多谢哥哥盛情!”董小宛连忙行礼说,“只是奴家难以从命。” “怎么?”蒜头鼻少年顿时瞪起了眼睛,“莫非你以为小爷出不起价钱?告诉 你,小爷有的是银子!你要多少,说吧!” “哦,不是银子,是奴家今儿委实不得空。” “什么得空不得空!不就是拜神烧香的事嘛!告诉你,今儿小爷这顿酒是吃定 了。你不来也得来!”那少年蛮横得可以。 “对!叫你来就得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一个同伙帮腔说。 “咦,瞧她架子还挺大的呢!”“装模作样罢咧,哪有姐儿不爱钞的?”“对, 对,她们不就是干的收钱卖货的营生么!”另外几个也七嘴八舌地说。 “哈哈哈哈!”更多的人哄笑起来。 “嗳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许久没有说话的陆卖婆突然挥舞着双手叫了起 来,“人家又不是一定不肯随你们去,只是今儿不行罢咧!常言道,‘头头不了账 账不清’,今儿是冒公子和复社的相公们早就请了的,自然得先轮到他们!你们硬 要横插一杠子,窑子上也没这规矩!各位老爹少爷如果有心帮衬,赶明儿到秦淮河 去! 我们谢都来弗及呢,哪有把进门的买卖往外推的道理?只是今儿不行,冒公子 和复社的相公们这会正在石城门外的船上等着我们呢!啊哟!不同你们闲嚼蛆了, 我们烧炷香就得回去,迟了,只怕要落一顿埋怨呢!“ 陆卖婆一边说,一边扯着董小宛往殿上就走。 也不知到底是因为陆卖婆的一番话打了圆场,还是因为听说冒襄和复社的人就 在外面的船上,给吓住了,这一次,那伙浪荡子弟却没有追上来。不过,当她们登 上台阶,来到殿门外时,陆卖婆却发现董小宛低着头,两行泪水正顺着脸颊默默地 流下来。那是痛苦的、屈辱的泪水。陆卖婆担心地回顾一下,半带劝解半带吓唬地 说: “妹妹,快别哭了。若是给那帮瘟星瞧见了,姐姐好歹糊起这张窗纸儿,说不 定又给捅破啦!”说着,紧拽几步,把董小宛拖进了大殿。 这是一座歇山顶的殿堂,殿内九梁六柱,十分宽敞。当中供着一尊一丈来高的 关圣帝君坐像,塑得赤面美髯,凤眼蚕眉,栩栩如生。他的两侧还各有一座较小的 塑像,左侧是一位白面无须的青年将军,手里捧着一方印;右侧站着一位黑面虬髯 的壮士,肩上扛着一柄大刀。那自然便是关平和周仓了。神前的香案上,照例陈列 着各式供品,香烛围绕,烟雾腾腾。一些善男信女正俯伏在蒲团上顶礼膜拜。 当董小宛把三炷点燃了的线香在香炉上插好,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时,有片刻工 夫,她抬起还残留着痛苦的眼睛,仰望着神龛里的那尊关圣帝君像。她觉得帝君的 面容是如此威严,如此美丽,他的眼神又是如此智慧,如此慈祥。他仿佛在说: “你前世作下了孽,所以今生合该遭受如此磨难。不过,只要你一心向道,乐善不 渝,是可以赎清前愆,从苦海里获得超生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觉得平静了:“是啊,我今生受苦受难,都是前世作孽的报应! 但愿我的债已经偿清,从此脱离苦海,同冒郎白头偕老” 于是,她合掌当胸,虔诚地祝祷了一会儿,叩下头去,然后站起身,把供桌前 的一个签筒拿过来,开始使劲地摇着,一边继续默默祝祷。她不停地摇着,随着她 的手势,竹签在签筒里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渐渐地,董小宛的整个心灵也沉浸在 这美妙而神秘的旋律里,仿佛已经同冒襄一起踏上了去如皋的归途。那沙沙的声响 便是江水在船舷旁流过,是轿夫轻快的脚步,是冒郎在她耳边喁喁细语…… 终于,签筒“笃”的一响,这是神明显灵的信号。董小宛反射似地睁开眼睛, 果然,一根签已经脱筒而出,掉在地上。她赶紧弯腰把它捡起来,“啊,不知神明 怎么说,不知他怎么说?”她匆遽地、惊惶地想,把签抓在手里,慌里慌张地站起 来,到右首的柜台上,纳了一文钱,向庙祝取了签纸。可是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 以至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写在签纸上的那几行字。她只好停下来喘一口气,待到稍 稍平静一点时,才重新去读签文。这一回,她不仅看清了,而且像猛地挨了一记似 地呆住了。签文上写着这样一首七言绝句: 忆昔兰房分半钗, 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 到底谁知事不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