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位于刑部街的徐石麒衙门,今天气氛有点不寻常,大门外,排列着好几柄官扇, 七八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影下,一群皂隶打扮的人正站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 显然,衙门里来了什么重要官员,而且不止一个。“嗯,不知谁来了?瞧样子不像 是请客宴会,那么,为何偏挑这么个时候召我来呢?”黄宗羲疑惑地想,在门前勒 住马,跳下地来。 “启禀相公,我家老爷眼下有客,吩咐说,黄相公来时,请先到私衙小花厅奉 茶。”那个承差到门上问明情况之后,走回来这样说。 黄宗羲点点头,知道这几个客人只是碰巧来到,与自己无关。 于是把缰绳抛给承差,自己跟着迎出来的院公往私衙里走。他早就听人说,徐 石麒自任刑部侍郎以来,因为执法严猛,守正不阿,眼下颇受皇上信用。刚才他在 路上忽然想到,正好趁此机会把自己准备上书朝廷的事同徐石麒商量,如果可能, 干脆就托他代为呈递c 现在,黄宗羲被这种念头弄得愈来愈兴奋,虽然他明知不能 马上见到徐石麒,却仍旧一边走,一边睁大眼睛朝里张望,希望能意外地发现主人 的身影。 果然,事有凑巧,刚进二门,就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三位纱帽青袍的官员正从 大堂上走下来。在他们的后面,是身材高大的徐石麒。他头戴乌纱,身穿绯色三品 补服,看样子正往外送客。 黄宗羲犹豫了一下,拿不准主意是否上前相见,随即发现徐石麒冷冷地朝他一 瞥,并无任何表示。黄宗羲便不敢孟浪,连忙闪过一旁,让他们过去。 那几位客人并没有注意黄宗羲。他们管自走着,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神情沮丧, 似乎碰了什么钉子。快要走出二门时,其中一个长着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撇八字 胡的官员忽然回头说: “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徐大人三思!” 但是徐石麒一声不响,那张青灰色的长方脸板得紧紧的,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 句话。那官员眨眨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怨恨的神色,但终于无可奈何地垂下头,怏 怏地走出去了。 黄宗羲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有点纳闷。不过他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身份 地位,朝廷里的事情还轮不到他来操心究问。于是,他不再理会,依旧脚步轻快地 往里走,一边考虑着如何把自己的打算向主人提出。 黄宗羲刚刚在小花厅坐下,徐石麒就跟着走进来了。看样子,他还在为刚才那 一幕内容不详、但显然并不愉快的会见而生气。 任凭黄宗羲站起来行礼、问候,他却沉着脸,一声不响,只略拱一拱手,就示 意黄宗羲坐下,自己也在一张花梨木六方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嗯,不知把我唤来,有什么事?”黄宗羲想。看见主人尽自皱着眉,不开口, 他不禁有点奇怪,也有点不安,想开口动问,临时又忍住了,只是热切地睁大眼睛, 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现出探询的、洗耳恭听的神情。 终于,徐石麒慢吞吞地开口了。 “这些日子,贤弟都在做些什么啊?”他问,语气是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表 情。 “哦,有劳兄长垂问,”黄宗羲赶紧拱着手回答,“小弟这些日子——也没干 什么。刚到时病了几天,后来好了,便在城里到处瞧了瞧,顺便走访几个朋友,另 外就是准备应考的事。还有、还有……” “嗯,你的应酬好像也不少,我听说 了。”徐石麒提醒道,同时,仿佛不想过早暴露这句提示的锋芒似的,他垂下了眼 睛。 黄宗羲本想接下去就谈到他的那份上书,忽然对方冒出来这么一句,倒把他噎 住了。 “是的,他们都来邀请小弟,盛情难却,所以……”他迟疑了一下,老实承认 说,同时心里想:“莫非兄长对我多所应酬不以为然? 这可是误解!“他正想作些解释,可是徐石麒已经抛开了这个话题。 “那么,准备得怎样了啊?”他依旧不动声色地问。 “啊,兄长是说……” “自然是乡试!” “这个……小弟尚在准备之中。” “如何准备,可以见告否?” “也……也就是照常准备罢了,其实,没有什么……”黄宗羲含糊地回答,忽 然脸红了。事实上,这大半个月来,他几乎把应试抛到了脑后,“反正还有一两个 月,过些日子再说吧!”他想,刚才他提到正在准备,无非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会 被认真追问起来。 徐石麒尖利地瞅了他一眼:“贤弟觉着,今科可有把握必中?” “啊,小弟岂敢!” “然则是否望其能中?” “这个——自然……” “既然望中,而又无必中之把握,”徐石麒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却日日忙 于应酬,沉酣宴席。这样子,可合适么?” 黄宗羲错愕一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兄长责备得是,不过……” 但是徐石麒做了个不容他置辩的手势:“我本不想责备于你!” 他气呼呼地说,“可听说这些日子你在外面任性胡闹,很不像话。 念及老师在世时对我恩深义重,却又不能不说!“ “啊,请兄长只管教训,小弟无不凛遵!”黄宗羲连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拱 着手,同时心里暗暗吃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使得对方大动肝火。 徐石麒却没有立即说下去。他似乎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过了一会,才冷冷 地问:“我听说,这些日子,你在外面全不知收敛,说出许多没遮没拦的话,甚至 出言不逊,非及皇上,可有此事? 嗯?“ 黄宗羲本来正在垂首聆训,听了这话,不由得抬起头,迷惑地望了望主人。他 没想到对方是为的这个事而生气,相反,他还满心指望能得到对方的支持和帮助哩! 事实上,黄宗羲一向认为:开放言路,把判断朝政是非得失的权利扩大到广大有识 之士当中,使人们能对国家大事直言不讳地提出意见,这对于集思广益,补偏救弊, 以振兴国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最近以来,他对时局是发表过一些见解,但 他自问没有一丝一毫出于私心,全是为的社稷安危、家国存亡着想,而且他记得似 乎也没有非议过皇上。何况即便是皇上的意见,也未必一点都不错;直言敢谏,也 正是臣子应尽的职责。为什么徐石麒却把这种事看得如此严重,大动肝火?黄宗羲 对此颇感意外,并且有点失望,不由得呆住了。 看见黄宗羲默不作声,徐石麒又激动起来。他站起身,向前走出两步,忽然转 过身来,压低声音训斥说:“这里是京师重地,辇毂之下,可不是江南,懂吗?在 江南,任凭你们放言高论,胡说一气,也没人管你。可这儿是京师!一言一行,都 须小心谨慎,循规蹈矩!可你——”他提高了声音,“已经年过而立,还是如此不 知天高地厚,率性胡来。万一遭逢不测,叫我如何维护于你?又如何对得起地下的 恩师?” “兄长责备得是。不过,小弟之议论,自以为光明正大,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黄宗羲沉静地回答。现在,他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并且准备有所申述了。 “你——”被对方的执迷不悟大大激怒了的徐石麒睁圆了眼睛。他的嘴巴抖动 着,显然打算给予更严厉的申斥,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只从袖筒抽出来一份手折, 扔到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他冷冷地说,随即叉着腰,气哼哼背过身去,似乎打算再也 不理会这件事了。 黄宗羲疑惑地瞅了瞅主人的背影,慢慢地捡起那份手折,打开来瞄了一眼。忽 然,他心头一震,忙不迭地把手折举到眼前,一行一行地看下去。终于,他大吃一 惊地呆住了。原来,这些天来,他在社交场合所说的每一句涉及时局的话,都被一 字不漏地记录在这份手折里! 蓦地,一个狰狞可畏的名字闪过黄宗羲的脑际:“啊,东厂!毫无疑问,这是 东厂的缉事人干的!要不,就是锦衣卫。可是这份机密的手折怎么又会到了兄长的 手里呢?”黄宗羲震悚之余,又感到疑惑不解。他不由得抬起头,却发现,徐石麒 也正好回过头来。 徐石麒严厉地瞅着他:“哼,看清楚了吧?要不是行人司的熊鱼山大人同锦衣 卫的骆指挥有同乡之谊,知道这事,替你说情,把折子压下来,这会儿,只怕你早 已身陷囹圄了!” “……” “熊大人今早特地把这折子拿来给愚兄,嘱我转知贤弟,今后务须检点言行, 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网。熊大人还说,贤弟若再蹈覆辙,他就爱莫能助了!” 也许因为看见黄宗羲低头不语,到后来,徐石麒稍稍缓和了语气。 “可是,小弟自问立心纯正,所言所行,无一不是为的社稷苍生着想,小弟实 不知何罪之有!”黄宗羲抬起头,迎着徐石麒的目光,眼睛里充满苦恼的神色。 “胡说!你刚来一月,能知道多少京中情形、朝廷底细,便高谈阔论,肆口诋 讥?” “这个,小弟确实不知!”黄宗羲突然爆发似地高声说,“但小弟却知道,若 是人人重足而立,侧目而视,钳口不言,离亡国便不远了!” 徐石麒没提防他会这样,反而吓了一跳。他本能地向窗外张望了一下,随即回 过头来。 “好啊,照阁下这么说,今日之事,倒是愚兄不是了?”他恼羞成怒地问,一 张青灰色的脸气成深紫,“好,既然如此,老夫不管就是!”他朝门外一指,“你 阁下请便吧!” 黄宗羲愣了一下,脸色不由得变了。他默默地瞅着徐石麒,神情显得愈来愈倔 强、固执。终于,他慢慢地跪下去,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响 地向外走去。 徐石麒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瞧着黄宗羲跨出门槛,走下台阶。突然,他 使劲地一跺脚,气急败坏地大嚷: “站住,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