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由于方以智和冯氏兄弟一再劝说,黄宗羲终于同意把那份上书交给冯元飙转呈 周延儒。 半个月之后,他得到通知,说周延儒已经看到他的上书,并决定接见他。于是, 黄宗羲在十月初八日下午申牌时分,依约来到周延儒的府邸。 如果在三个月前,黄宗羲得知他的上书受到这位当朝首辅如此重视,那么,尽 管他对周延儒的为人有种种不满,也必然会大为兴奋,十分感激。不过,时至今日, 情况已经不同了。他这一次从同意呈递,到依约来见,与其说是出于对自己那份上 书依然抱有热情和信心,不如说主要还是出于对冯元飙的尊重,以及不想过于拂逆 朋友们的一番盛意。事实上,自从七月的那一次,徐石麒把他找去谈话之后,黄宗 羲的心情就改变了。他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盲目乐观和自我陶醉。而当他一旦用变 得清醒了的目光环顾四周时,这个庄严肃穆的帝王之都那黑暗、腐败、病态、没落 的一面,就立即清楚地显现出来。他发现,在这里居住着至高无上的皇帝,但是这 位皇帝正处于内外交困、焦头烂额的境地,而且变得越来越刚愎自用,喜怒无常; 在这里拥有着令人生畏的生杀予夺的大权,但这个大权却操纵在东厂和锦衣卫这样 一些阴森可怕的衙门手里,被用来对付忠心谋国的人士和广大无辜的百姓;在这里 聚集着来自各地的优秀人才,但这些人目前正卷入你死我活的党派之争,互相指责 掣肘,以致少数有为之士也无法施展才干;这里还可以迅速听到有关时局的最新消 息,把握朝廷决策的脉搏,但是这些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倒霉,一个比一个更令人灰 心丧气;至于朝廷的所谓决策,更是完全陷于仓皇应付,挖肉补疮,一片混乱…… 再加上这一次乡试,公行贿卖、徇私作弊的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得多, 而朝廷对此竟然毫无办法,听之任之。这更使得黄宗羲愤慨之余,感到深深的绝望。 所以,直到此刻,当他越过一队又一队的轿车马匹,来到首辅官邸的大门前时,从 表情到内心,都始终是冷淡而又迟疑的。 “哎,太冲,你到底来了!小弟足足候了你半个时辰哩!”一个喜孜孜的声音 大声招呼说。 黄宗羲抬头一看,认出是周延儒的幕客顾麟生。 顾麟生是常熟人,今年也就三十出头,长得眉目挺拔,精明强干。他本是复社 成员,因为他父亲顾大章是周延儒的老师,所以这一次周延儒复出,就把他聘作幕 僚,参与机密之事,颇为信用。上一次就是他看到周延儒的来往书信,知道钱谦益 密谋为阮大铖翻案开脱,写信告诉了冒襄,才把那件事彻底揭穿。黄宗羲同顾麟生 本来就认识,而且交情不错,这次到北京后也互访过几次。他知道黄宗羲今天要来, 所以先到门上来守候。 顾麟生这一出现,黄宗羲还不觉得怎样,周围那些先到的人却顿时骚动起来。 他们都是为着各种各样的公事或私事来求见周延儒的。有的手本已经递进去好久了, 始终不见答复,眼见时候不早,正在着急,好不容易盼出来个人,当然不肯放过, 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打听消息。 顾麟生显然十分熟悉这种场面。他板着脸,挥挥手,说声:“周相公接客未完, 请列位安心守候!”然后,挽着黄宗羲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碰了这个钉子,多数人都泄了气,只有一个胖胖的、留着一把长胡子的绅士仍 旧不甘心,他紧赶几步,在大门前赶上了顾麟生。 “顾先生,小弟并非求见周相公,乃是来访董先生的。相烦转知一声,不胜感 激!”胖绅士赔着笑脸,乞求地说。 顾麟生回顾一下:“哦,阁下要访董先生?”他问,停住了脚步。 “正是正是!”胖绅士连忙拱着手说,“小弟近刻得新书两部,意欲送上一部 请董先生过目,另有—一部——若顾先生不弃,就敬请先生指教!” “这个……” “尚希哂纳!”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只是冷冷地听着。他早就听说,周延儒有一个心腹 幕客,名叫董廷献,为人狡狯贪婪,借着主人的权势,卖官鬻爵,贪赃受贿,早已 秽声载道。这位胖绅士要找的,大约就是此人。至于所谓“送书”,无非是行贿的 隐语,这些书后面,照例都附得有金子、银子,叫做“书帕”。这胖绅士不知急于 谋求什么,如今竞打算连顾麟生也一并讨好拉拢。“哼,我倒要瞧瞧玉书怎么办!” 黄宗羲想。 “好吧,我给尊驾转知董先生就是!”顾麟生回答得十分干脆,拉着黄宗羲继 续往里走。 “啊,那么这书?” “先寄在门房里,待会儿我幕取!”顾麟生说,没有回头。 “玉书,”沉默着走了十来步之后,黄宗羲终于忍不住问,“这多半年来,你 都是这样子的么?” “什么?” “自然是‘书帕’,还有……” 顾麟生“噢”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这算个什么?你不见姓董的,那才叫 会家子哩!不管是谁,想谋个总兵、巡抚什么的,都得巴巴地先来拜他。要不,就 休想办成!这些年,他可是捞得够肥了。别瞧那几本破书,只怕他未必就能看得上 眼!” “不过,这怎么可以……” 顾麟生“嘻嘻”地笑起来:“若说不可以,也真不可以。但要那样子,除非你 不来这官场上混!如今的风气,人家倒不恨你要钱,却恨你不要他的钱。你一不要 钱,得罪的人可就多了!” “啊,怎么?” “你要了钱,把事给办成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五倍十倍地捞回来,何乐而 不为?你若不要钱,他的事办不成,岂非绝了财路,又怎能不恨你!” 黄宗羲不由得“哼”了一声,心想:“国先自伐,然后人伐之!政事之坏,就 坏在这伙无孔不入的蛀虫身上!连顾玉书这样的人,初涉官场,便立时为习气所染, 亦可见颓风之溺人,何等可骇可惊!” 虽然他明知根由不在顾麟生身上,而且即使顾麟生洁身自好,也还有其他的人, 他们比顾麟生恐怕更贪婪十倍,像董廷献之流那样。 但是,黄宗羲仍然觉得有必要劝谏一下朋友,提醒他不要忘了做一个正人君子 的准则。“嗯,等见过周阁老之后,我得好好说一说他!”他严厉地想。 这当儿,他们已经从前院东边的一道侧门走进了别院。当他们从一间花厅的门 外经过时,黄宗羲看见三四个纱帽补服的官员正在那里默默对坐,像在等待着什么。 顾麟生附在耳边告诉黄宗羲:陈新甲一案,由于主持审理的刑部左侍郎徐石麒坚持 要按失误军机、私款辱国的死罪来论处,判定当斩,举朝为之震动。据说眼下皇上 还在犹疑。花厅内的这几个官员,就是来求周延儒设法营救的。黄宗羲早就在徐石 麒那里听说过陈新甲的案情,觉得此人确实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而且对于朝廷上 至今仍有一部分大臣在替陈新甲辩护说情,极力开脱,心中颇为不满。他望了一眼 顾麟生,淡淡地问: “周相公可肯援手?” 顾麟生微微一笑:“援手是要援手的。不过周相公侍候皇上多年,皇上的脾气 心思他比谁都摸得透……”他四面望望,忽然凑上来,压低嗓音说:“皇上其实杀 心已决,只是他不想做丑人,所以……” 黄宗羲听他说得厉害,倒吃了一惊,连忙使个眼色制止他。顾麟生吐一吐舌头, 马上住了口。 这之后,两位朋友便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又走过几道门,来到一所小斋前, 顾麟生让黄宗羲在门外稍等,独自走进去。一会儿,他重新走出来,说: “相公有请!”然后又咬着耳朵叮嘱说,“今日早晨,相公最心爱的一只波斯 猫儿难产死了,直到这会儿还很不开心,外面丢着一大堆客人,他都不想见。是我 再三替你说了情,他才勉强肯了。待会儿,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千万不要辩驳, 可记住了?只要他肯把你留下,往后一切都好办,有我呢!” 这时黄宗羲也多少有点紧张。毕竟,这是他头一遭来谒见这位当朝首辅。“嗯, 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脾气怎么样?我该怎样对待他?”他匆忙地想。对于顾麟生 的叮嘱,他听了进去,却来不及反应过来,只是机械地点着头,随着顾麟生步上台 阶,进了小斋。 这是一间小小的、布置得异常雅洁的书斋。骤眼望去,斋内的一切,都以小巧 别致为特色——小巧的屏风,小巧的桌椅,小巧的卧榻。当中一张古制的狭边书几, 上面陈设有笔砚、香盒、熏炉之类,也无一不是小巧玲珑,式样别致。四面的墙壁 看不见一幅字画,却有一个小小的佛橱,里面供着一尊鎏金小佛。因为已是十月之 交,天气渐凉,椅子上都垫上了古锦褥,小榻上铺了一张斑斓的虎皮。 黄宗羲没有心思观察斋内的布置,他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希望能尽快见到主 人。这时,响起了官靴踩地的橐橐声响,身穿一品补服、头戴纱帽的周延儒从屏风 后面慢慢走了出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人,虽然上了年纪,而且似乎有点闷闷不乐, 却依然颇有风度,一张肌理细腻的长圆脸,再加上细长的眉眼,笔直的鼻梁,使人 不难想到,这位当朝首辅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美男子。即使是现在,那梳理得一丝不 苟的花白胡子,那始终不见发胖的腰身,也还处处显露出优雅。当然,作为身负重 任的大臣,他同时又是自信而从容的。要在平时,他的目光想必坚定有神,但不知 为什么此刻却毫无光彩,向前突出的下巴两旁,也现出两道深沟,使整张脸显得忧 郁失神,缺乏它所应有的威严和气派。 黄宗羲愕然地望着这张脸,有片刻工夫,不大相信这就是周延儒。说来也好笑, 大约是出于一种反感的心理,过去他一直把这位首辅想象成为一个瘦小阴鸷的人, 一双蛇样的眼睛里永远闪动着贪婪和猜忌的光芒……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因 为顾麟生已经开始介绍。于是黄宗羲松了一口气,怀着对周延儒的新鲜的、甚至有 点可亲的印象,上前拜见,并在主人的搀扶下站起身,重新叙过礼,分宾主坐了下 来。 “嗯,也许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贪鄙忮刻?他既然两度入相,这后一次,还 是东林方面给出的力,想必自有其过人之处。比如我的那一份上书,送上来才半个 月,他就不仅看了,而且还立即予以接见,只这一点,就不容易!”黄宗羲一边继 续打量主人,一边想。他的心情渐渐变得开朗了一些,觉得说不定周延儒当真对他 的那个改革计划感到兴趣。他甚至开始考虑,要是对方询问起来,将如何对答。 “玉书兄,待会儿烦你替我翻检一下,把古人的咏猫诗找那么一二十首出来。 我想瞧瞧他们是怎么写的。”宾主寒暄了几句之后,周延儒忽然回过头,对顾麟生 这样说。 “是!”后者拱着手答应。 “什么?咏猫诗?他要咏猫诗做什么?”黄宗羲迷惑地想,目光不由得投向那 张狭边书几。他刚才曾注意到,那上面的笔砚尚未收起,笺纸上还依稀有书写过的 痕迹。蓦地,他记起顾麟生的那一番叮嘱,心想:“对了,听玉书说这位周相公死 了一只什么波斯猫,伤心得很,这会儿想必正打算写诗哭它哩!” 由于忽然发现,直到此刻,周延儒虽然似乎是在和颜悦色地接待自己,其实他 一心惦念着的,却是那心爱的玩物,黄宗羲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愕住了。随后, 一股受到侮辱的感觉从心底里渐渐冒出来。他那瘦小的脸孔由于恼怒而涨红了。 “哎,太冲兄,你不知道,玉老此猫乃是去年粤督沈公从濠镜屿波斯商人处购 得,专程送到京里来。本是一对,通体纯白,无一杂毛,缱绻依人,甚是可爱。那 雌猫尤为奇物,左右两眼,颜色不同,一金一银,顾盼莹然,见者无不称异。不料 今早竟死于难产,着实教人痛惜呢!”大概看见黄宗羲神情不对,顾麟生连忙解释 说,一边朝他直使眼色。 黄宗羲却只装没有瞧见。他朝主人拱一拱手,直冲冲地问:“老师相,半月前 晚生托请瞍老转呈的那一封上书,不知已蒙钧鉴否?” “哦,兄台的上书么?冯少司马已经转到了。”周延儒点点头,奇怪地瞧了客 人一眼。 “不知已蒙钧鉴否?”黄宗羲又问。 “这个……嗯,我学生也曾拜读……其中见解,大体是不错的,不过……”周 延儒含糊地说。 但黄宗羲毫不放松:“尚祈明教!”他又一次拱着手。 周延儒显然觉察到对方态度的咄咄逼人,而且对这种谈话的方式感到不快。为 了使对方明白这一点,他挥了挥手,用变得威严的口吻说:“这个,以后再说吧!” 这样断然地把问题了结之后,他就立即把交谈转到了其他方面。他开始问黄宗 羲最近读些什么书,问他有没有见过钱谦益,还问到江南的灾情,而不管是在询问, 还是在听的时候,他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淡漠的、莫测高深的神情,而且常常是不等 黄宗羲说完,他就提出另一个问题来打断他。这就造成了一种印象,似乎黄宗羲所 说的那些情况都是他早已掌握、毫无价值的,而他这样问,仅仅是出于一种礼貌而 已。 起初,黄宗羲还十分认真地回答主人的问话。但是很快地,他就变得兴趣索然, 而且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对方眼里,其实是多么卑微和幼稚。他开始脸红 心跳,局促不安,回答问题也一次比一次简短,最后只剩下“是”和“不是”。 看见这种情形,坐在一旁的顾麟生暗暗着急。他接连朝黄宗羲使了几次眼色, 但黄宗羲固执地低着头,只装没瞧见。顾麟生没有办法,正想开口替他打几句圆场, 忽然回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长得又干又瘦的老幕客董廷献出现在门口。顾麟 生只好临时咽住了。 董廷献先向斋内张望了一下,然后耸着肩,弓着腰,迈着轻而急的步子,走到 周延儒身边,俯下头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只见周延儒面无表情地听完,摆了摆手说:“让他们先等着,就说我这会儿还 没工夫见他们。” “是!”董廷献恭顺地应诺着,却不退下。他用眼梢斜了斜黄宗羲,稍稍提高 声音:“不过听说徐大人已经入奏,就怕圣旨随时会下……” 周延儒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慌什么?没见我这会儿有客人吗!”然后, 他便不理会幕客,重新转向黄宗羲,堆起笑容问:“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对,听说钱牧斋到盛泽迎亲时,给人赶着飞瓦片,这可是怎么回事?” “阁老 大人既有要务,晚生就此告退了。”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的黄宗羲,连忙站起来说。 “噢,兄台这就要走?”周延儒的表情有一点惊讶,也有一点惋惜,但是并不 挽留,跟着站起来送客。直到走出门口时,他才眯起眼睛,欣赏地望着对面墙头上 正在秋风夕阳里忽闪着的几根枯草,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 “学生之意,是想奉屈兄台到阁里来,协理文牍之事——自然,这事也不急, 先生回去权衡轻重之后,若肯俯就,便通知玉书,让他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