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呼天抢地的号啕,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阖府的家人纷纷从各处赶来,老 半天地围在书房门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张望,大家才渐渐止住了悲泣。但是,猛 烈的发泄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精疲力竭,使大家连回到椅子上去的劲头都没有了, 一个个依旧坐在方砖地上,大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发呆。 黄宗羲也同大家一样。而且,直到这会儿,他才得以稍稍抑制着内心的悲痛, 把眼前这场奇祸剧变的含义,重新估量一番。诚然,近几年来,他也深深意识到危 机的严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过大祸必将临头的预测,但内心深处,又始终怀着一 丝希冀,觉得也许不至于真会落得那样的结局。事实上,直到昨天,在行经姚江的 船上,他还幻想过局势也许正在好转,并对改革朝政萌生出新的热情和期望。谁知 转眼之间,一切希冀、计划全都被击得粉碎了! 啊,今后将会怎样呢?据说留都正在商议另立新君,那么就是打算仿效历史上 东晋和南宋的样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灾和人祸折腾了这么些年之 后,江南真的守得住吗?万一守不住,莫非就只有俯首帖耳,任凭那伙下贱的、粗 鄙的、无法无天的“反贼流寇”来宰割践踏?或者像战国时那位齐人鲁仲连所说的, 去蹈东海而死?……黄宗羲不敢想下去了。他只感到由衷的恐惧和怨恨。这是一种 发现自己即将遭到剥夺——包括许多世代以来一直属于他们这一群人的地位、特权、 财产,以及事业、理想乃至生命,总而言之,一切的一切,都将遭到无情剥夺的恐 惧和怨恨。“啊,瞧吧,早就对你们说过,必须痛下决心,革除积弊,刷新朝政, 可你们就是不听,总以为可以抱残守缺地混下去。到底怎样呢?大祸临头了,一切 都完蛋了!痛哭也罢,追悔也罢,究竟还有什么用!“悲愤之余,他绝望地、阴郁 地想。这时,聚在门外的人群正在散去,坐在身旁的几位也陆续站了起来,分明又 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根本不想理会…… “大哥,大哥!”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呼唤,那是黄宗会。 “嗯,他在做什么?还有什么可叫唤的?”黄宗羲冷漠地、迟钝地环顾了一下 四周,发现刘宗周——还有他的儿子、女婿们都不在了。门外的甬道里,传来了他 们杂沓远去的脚步声。 “大哥,快去瞧瞧吧,说是外头来了好多人,要见老师!”黄宗会神色紧张地 催促说。 黄宗羲怔了一下,随即一跃而起。由于意识到可能要出乱子,他刹那间又紧张 起来,甚至顾不上拍打一下袍服上的尘土,便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槛,急急跟了 上去。 当他们赶到大门时,发现门厅里的气氛果然不同寻常,许多身穿黑色衣裤的仆 人,正手执棍棒,如临大敌地守在那里,有的在激动不安地交头接耳,有的则挤在 侧门上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黄宗羲在门厅里没有看到老师,猜想刘宗周已经到了 门外,便分开挡道的仆人,跟着走到外面去。 凭借传进宅子里的嘈杂声浪,黄宗羲虽然已经推测到,聚集在门外的人必定不 少,但是,当他把目光投向刘府门前那一片宽阔的场子时,仍旧吃了一惊。只见黑 压压、密重重的人群,竟然从大门前一直推拥到内河边上,场子上容纳不下,又向 两旁的街道迤逦延伸过去。看样子,少说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里神情激烈地闹闹 嚷嚷,有的还扬起胳臂,使劲挥舞着拳头。“啊,这些人想做什么?怎么都聚到这 儿来了?”黄宗羲惊疑地想,“莫不是意欲乘变倡乱? 还是……“ “乾坤摧折,至于此极!如何应变,恳请先生速示明训,俾使我辈得以遵行, 不胜泣血企望之至!”一个高亢的声音在人丛中响起。 黄宗羲连忙望去,发现说话的是面对刘宗周站着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 旁边的几个,也全是缙绅打扮的人物。“哦,若是这些人领的头,倒不像是乘变倡 乱。”他想,“只是刚才那人说什么——请老师‘速示明训’?不错,他们无疑也 已经得知噩耗。那么,想必是震恐异常,不知所为,所以聚集到这儿来,希望老师 给他们拿主意。”这么猜测着,黄宗羲才稍稍放下心;随即想到,就连自己,其实 也还来不及向老师请示如何应变。这在眼下,无疑是极关重要的。于是,他一边用 袖子擦着额上的汗,一边转过脸去,开始同众人一道,期待地望着老师。 刘宗周挺直地站着,没有立即说话。看来,这位悲痛的老人已经从先前的狂乱 中摆脱出来。脸色虽然异样的苍白,额上还带着一块磕头碰出的青淤血印,但神情 却十分坚毅镇定。他已经重新戴上帽子,须发也略为整理过一下,不似先前那样蓬 乱。不过,从他那有如石像般凝然屹立的姿态,以及深邃而坚执的目光中,黄宗羲 却隐约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意味。眼下黄宗羲还说不上那意味是什么,只是心中不由 自主又微微发起抖来…… 终于,刘宗周开口了,语调是沉重而缓慢的: “列位父老昆仲,宗周忝为人臣,待罪乡里,既不能戮力图君,贻误社稷至于 如此,又不能身先讨贼,力挽狂澜以报国恩,尚有何颜苟存于世上?当自断此头, 以谢先帝!今后之事,实非宗周所能知,深愧有负列位之厚望。惟愿君等慎持节志, 各守所学,切勿屈身事贼,则宗周于九泉之下,亦当感铭大德!”说着,他交拱着 双手,转动身子,向全场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 在总宪大人说话的当儿,全场的人都屏住了气息,竖起了耳朵。但是,刘宗周 这个决绝的、然而又是消极的告白,却令他们于耸然动容之余,分明感到有点失望, 以至过了片刻,场子上仍旧一片寂然,没有任何反应。 黄宗羲的脑袋却“嗡”的一响,被老师的决定惊住了。刚才他已经隐隐预感到, 老师会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却万万没有想到,老师竟然打算一死殉国!本来,作 为身受国恩的一位大臣,面对眼前这种奇祸巨变,毅然结束自己的性命,未尝不是 取义成仁的一种办法。但是,即使在刚才最为悲观绝望的一刻里,黄宗羲对这件事 的考虑也仍旧宽广得多。可以说,完全没有想到马上就死。所以老师的决定,确实 使他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他顾不得有那么多人在场,猛地挤上前去,厉声说: “哎,老师此言差矣!” 在绍兴府,刘宗周一向被士民们看做是道德和学问的崇高象征,他的一言一行, 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怀疑其正确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更别说当众提出指责了。所以, 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断喝,全场的人都为之愕然,站在刘宗周身边的刘沟、陈刚和 王毓芝几个人的脸上,更是变了颜色。 然而,黄宗羲的心情却恰恰相反。因为他很明白:以老师的身份和地位,一旦 当众表明了殉国的决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让他改变主意,惟一的办法,就是 当场出面争谏,剀切地说明不该那样做的道理,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待到众人散 去,消息传开,事情就将变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刘宗周有所反应,他又 大声质问说:“老师身负天下苍生之厚望,莫非以为一死便可以塞责么?” 就为臣之道而论,刘宗周的决定虽然不免消极,但毕竟不失为忠贞壮烈之举。 如今黄宗羲不仅公然反对,还直斥之为“逃避责任”,这实在狂妄轻率得有点过分。 特别是出自一名本门弟子之口,在蕺山学派中,更是闻所未闻的事。所以,正红着 眼睛,为岳父大人的决定而悲痛的陈刚,首先忍不住,厉声呵斥说:“黄太冲,你 身为刘门弟子,竟敢如此无礼,讥责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视师长不成?从今以后,你尚欲自立 于蕺山学派么!”二女婿王毓芝也从旁帮腔。与陈刚的干枯瘦削相比,王毓芝长得 身高体壮。由于气忿,他的一双眼睛在紧皱的短眉毛下睁得滚圆。 黄宗羲没有理会他们。事实上,此刻他也异常激动。因为说心里话,老师的满 腔忠愤之情,他何尝不能理解?而且,在北京陷落之后,江南这半壁江山能否保得 住,其实连他也有所怀疑。如果保不住,到头来,包括他本人在内,恐怕都免不了 一死相殉。不过,那毕竟只是最悲观的估计,至少目前江南尚未沦陷。如果不经过 任何尝试和抗争,就轻易地付出生命,却是黄宗羲所不能赞同的。 更何况,刘宗周还是他最崇敬、最热爱的老师。光凭这一点,黄宗羲也无论如 何不能让他就这样去死。他出言尖刻,当众指责老师,完全是鉴于事态危急,迫不 得已。“啊,但愿老师能明白我,能体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说,愈益迫切地 注视着老人。然而,令他绝望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刘宗周仍旧闭着眼,一动不 动地站着,既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黄宗羲的心紧缩起来。“啊,老师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难道他竞不 明白,那个决定是不对的,应当放弃的吗!”他痛心疾首地自问,呼吸开始变得急 促,胸脯也在剧烈起伏。如果不是意识到正处于无数目光包围之中,他很可能就会 喊叫起来了。 “老师,”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紧盯着老人那石刻般静止不动的脸, 用更加剀切的口吻说:“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 败;论万世,不论一生。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流贼以一干草 寇,犯上作乱,荼毒天下,而竞得以窃踞神京,此实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名教祸变。 是非之淆乱,顺逆之颠倒,莫此为甚!当此之际,先生又安能因一时之悲愤,而轻 弃此有用之身。岂不畏百世之后,论者将谓先生重成、败、利、害,甚于是、非、 顺、逆耶?“ 这一番话,黄宗羲是怀着由衷的痛急,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出语虽然不及先前 的凌厉惊人,但责备的意味更为深重激切,所以,连一直没有开口的刘沟,也有点 沉不住气了。 “太冲兄,”他含着眼泪制止说,“先生乃当世衣冠伟人,四海共瞻,言动举 止,无不巍然为天下式。当此奇祸惨变,如何因应,先生自有决断,即我辈为子为 婿者,亦惟有含悲闻命,俯首受教,不敢存丝毫拂逆之想。兄今日当众犯颜而谏, 自属好意,只是……” 他本来还要说下去。忽然,刘宗周举起一只手,把他止住了。 接着,老人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黄宗羲,问: “那么,依你之见?” 平静的口吻,不变的表情,使黄宗羲仍旧捉摸不透老师的心思。但对方终于开 了口,毕竟是一种转机。于是,他再度激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亢声说: “老师!闯逆披猖,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无不心目俱裂,血 泪交进,恨不得生啖此贼,以泄不共戴天之愤!如今士民一闻噩耗,便齐集府前, 足见人心未死,士气可用。以弟子之见,何不从速缟素发丧,檄召四方,挥戈北指, 复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难。此今日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出当此责, 则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说罢,他把直裰的下摆猛地一撩,悲壮而又 庄严地跪了下去。 在这一阵子对答当中,周围的人们始终静静地听着。黄宗羲的话,显然道出了 他们的共同心愿。所以,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缙绅首先齐声附和说: “太冲先生所言甚是,敬请先生出任此责!”说着,他们也纷纷跪到地上。 “对,对,我等都愿听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着。随着此伏彼起的 声浪,人们整片整片地弯下腰去。转眼之间,整个场子和两边的街道,便密密层层 地跪了个满。 刘宗周没有立即答应。他慢慢地揉捏着垂到胸前的那部白胡子,渐渐地,眼神 变得果决、明亮起来。终于,他把手往下一放,用感激、洪亮的声音说: “诸君以大义相责,令宗周甚为感愧!我身虽老,尚当先驱效死,定不负诸君 之望!” 说完,他就转过身,大步走进门里去。过了片刻,当他重新走出来时,头上已 经裹起了一块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长矛。他对着大家把手一挥,大声说: “列位,请随老夫一起去面谒府尊王公!” “好啊,我们都去!我们都去!走啊!”人们狂热地欢呼起来。 于是大家纷纷站起身,拥挤着,招呼着,吵嚷着,一窝蜂地跟在刘宗周后面, 朝着知府衙门的方向,乱哄哄地走去。 “大哥,那么,弟进京应考的事,可怎么办?”走出一段路之后,黄宗羲听见 一个惴惴不安的声音问。 他微微一怔,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原来弟弟黄宗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周 围狂热的人流裹挟之下,这位新选贡生显得那样沮丧、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着 单弱的身子,惊诧地仰起了白净的、敏感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被驱往屠场的绝 望的羔羊…… 黄宗羲“嗯”了一声,试图说上几句宽慰话。但是,迟疑了一下之后,一种冷 酷的、阴暗的念头便扼住了他,那样有力,那样沉重。 他于是重新扭过头去,死死地盯着前方,并且咬紧了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