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正当地方上的士民,因北京朝廷的覆灭而陷入悲痛和混乱之中的时候,在被称 为“留都”的南京城里,却已经为救亡图存展开了紧张的活动。 局势是如此严峻而又紧迫地摆在面前:对于仍旧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 大臣来说,如果不希望重蹈北京的覆辙,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身 家性命,被这场滔天而至的狂暴洪水所彻底葬送,那就必须设法凭借江南这一片富 庶的土地,迅速建立起一个新的、足以同强大的农民军抗衡的政权。而其中,最重 要的,是尽快从朱姓的皇族系统中,物色并推举出一位合法的继承者,一位象征 “正统”的新皇帝。 围绕解决这件头等大事的紧张活动,其实更早一些时候,就已经在具有决策权 力的大臣圈子当中,秘密地酝酿和进行着了。譬如说,乘坐一顶四人抬的青缦官轿, 由随从簇拥着,从大中桥喝道而来的这位神情严肃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吕大 器,就是奔走得最积极的人物之一。这位四川籍的东林派官员,是个短小精悍的人。 瘦削的、肌理紧凑的脸上,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敏感而多骨的鼻子,配上 经常紧抿着的嘴唇,以及小铲子似的向前突出的下巴颏,使这张脸显得既精明强干, 又执拗刚愎。他刚刚在顶头上司——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府邸里,参加了一次小 范围的秘密协商,同户部尚书高弘图、都察院右都御史张慎言、翰林院掌院詹事姜 日广等人,进行了一场艰难的、有时是情绪激动的辩论。因为记挂着有两位关系密 切的友人正在家里等候消息,所以会议一散,他就匆匆赶了回来。 眼下,已经是四月下旬。天气变得相当暖和。锦缎似的阳光从白云浮荡的蓝天 上飘洒下来,夹道的红花绿树,像在水中洗濯过一般耀眼、鲜明。号称六朝金粉地 的南京城,几乎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它一年当中最欢乐迷人的游冶季节。要在往常, 秦淮河上必定已经浮荡着许多游船画舫,清闲了一个冬春的茶社酒楼,也必定忙着 重整旗鼓,精神抖擞地迎接来自四方八面的游客。可是如今,由于北京陷落、皇上 殉国的惊人消息,已经开始像瘟疫似的在民间迅速流传,加上整座城市正处于紧急 戒严的状态,情况就明显地变了样子。虽然店铺照旧开门营业,穷民百姓也照旧在 为一天的衣食奔忙,可是,以往人们脸上那种嬉笑自若的表情消失了。一向热闹熙 攘的大街,不知怎么一下就冷清了许多。即便是碧波十里的秦淮河,也失却了往日 那种如火如荼的热闹和温馨。倒是一队又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不时在街道上巡逻 而过,摆出如临大敌的样子,使市面人心,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惊恐。 吕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轿子,稍微站了一站,为的是整理一下弄乱了的衣袖。 然后,他对闻声奔出来侍候的仆人们看也不看,就抿紧嘴唇,迈开急促而有力的步 子,进了大门右侧的一道小门,径直朝宅内走去。 作为参与最高机密的一位大臣,吕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时局情报,较之一般官绅 百姓,自然要来得具体而详细。譬如,关于最重要的崇祯皇帝的殉国,据确实的消 息,是在三月十九日的清晨。当时北京的外城和内城,在一日之内相继被农民军攻 陷。得知大势已去的崇祯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贵妃召到乾清宫,用金杯置酒,与 她们作最后诀别;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来到御前,叮嘱了一番,命心腹太 监王之心把他们从速护送出宫,到国舅周奎家中暂时躲避。这之后,外间的情势愈 来愈紧迫,宫廷中的流血和死亡也开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宁宫中自缢身死,接着 是袁贵妃自杀未遂,被在旁监视的崇祯皇帝连砍数剑,终于得以殉节。同时被皇帝 杀死的,还有好几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过,最悲惨的还是年仅十五岁的长公 主。大约皇帝担心城破之后,她会遭受“流贼”凌辱,所以特地着人召来,抚视了 半天,长叹说:“你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挥剑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 挡架。结果,“咔嚓”一声,半截手臂给削了下来,人也当场昏死过去。看见这样 子,皇帝也手软了,抛下宝剑,掉头而去。就在次日五鼓时分,这位穷途末路、心 力交瘁的万乘之尊,就带着秉笔太监王承恩,仓皇出了神武门,来到万岁山东麓,先 摘去皇冠,把头发拆散下来,覆盖着脸面,然后用一根白绫带,在一棵古槐树下结束 了年轻而尊贵的生命……对于暂时还秘而不宣、但已经被反复查证了的这一惨变,吕 大器感到心痛欲裂,须发俱竖;与此同时,在江南尽快拥立新君的决心,也因之变得 更加确定和急切了…… 吕大器来到花厅,前礼部右侍郎钱谦益和兵备佥事雷演祚,早就在那里等候着。 看见主人回来了,两位客人立即迎出门外,一边拱着手招呼着,一边现出急切的探 询神情。 吕大器不说话,只做出相让的手势,引着客人转过一道回廊,进了一个花树掩 映的月洞门,来到他自己那问幽静隐僻的书房里,才站住脚步,重新同客人行礼相 见。 这是由一明一暗两间小室套连起来的精致书房。外面的明问布置着桌、椅、屏、 几,外带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尔也用来接待相知的密友。现在,吕 大器领着客人走进了里面一间。 这靠墙三面都立着紫檀木书橱的里间,比外间稍小,迎面横放着一张长方形的 平头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旁边一个巨大的宣窑敛口白瓷缸,插放着好些长短 不一的卷轴;在书案右前方的空间里,还摆着一张制作精巧的小方桌、三把竹制的 椅子,桌上摊着一方棋枰。钱、雷二人看见主人选择在这里进行谈话,都预感到发 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态,不由得对望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 “俨老,今日会议,不知结果如何?”待小厮奉上茶来,又迅速地退出之后, 生得浓眉大眼,有着一部虬结大胡子的雷演祚试探地问。他是安庆府太湖人,一向 在山东任职,曾以守城有功和敢于弹劾上官受到崇祯皇帝的赏识和接见。一年前因 为母亲亡故,他照例辞职回家守制,不久前来到南京。吕大器看中他敢说敢为,又 是坚定的东林派,便将他拉进自己的圈子里来,帮着办点机密的事务。 听见他发问,吕大器只顾皱着眉毛,凝神地小口呷着茶,没有立即回答。又过 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长吁了一口气,说:“难!若还是这等前怕狼后 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雷演祚微微一怔:“啊,俨老何出此言?” 吕大器双手一摊:“一个福王,一个潞王,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谁知今日会议,高研文又抬出个桂王来!“ 高研文,就是户部尚书高弘图。在南京的留守大臣中,高弘图一向以方正稳健 著称。不过,此刻雷演祚却有点莫名其妙: “什么,桂王?何以又想到要拥立桂王?” “哼,还不是斤斤于那个‘亲疏伦序’!总担心决策立‘潞’,会背上偏私之 嫌,为物论所非。其实,欲成大功于乱世者,只问成败利钝而已,哪里还能有如许 顾忌!”吕大器大不以为然地说,恼怒地抿紧了嘴唇。 雷演祚“哦”了一声,眨眨眼睛,暂时不说话了。的确,决定由谁来当皇帝, 这将直接关系到新政权的前途和命运,事情极其重大,半点儿也疏忽不得。可是如 何解决好“亲疏伦序”的争执,又是目前令人颇为头痛的一个问题。本来,刚刚 “龙驭宾天”的崇祯皇帝还留下三个儿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熠。他 们当中只要有一个在,事情本来也就不难解决。可是时至今日,除了听说他们在京 师失陷时已经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问之外,始终没有南来的音信。是否后来又遇 难身亡,也不得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按照传统礼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 挑选继承人。那么就应当轮到崇祯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经逃难南来的福王朱由崧 来做皇帝。然而,对于吕大器等东林派大臣来说,这当中却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因 为这位福王的父亲——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郑贵妃所生,那郑贵妃当年仗着神宗皇 帝的宠爱,曾经企图把皇长子排挤掉,而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老福王立为太 子。这个阴谋被挫败后,到了皇长子继承帝位时,她又百般要挟,企图得到皇太后 的封号,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于朝廷中的正统派大臣(包括后来的东林党人在内) 又一次作了坚决的抗争,她的图谋才没有得逞。这件事,同当时发生在宫廷之内的 几桩疑案纠缠在一起,曾经演变成你死我活的党争。在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就是 利用这些事件,把东林人士整得死去活来。好容易熬到崇祯皇帝登极,冤狱才得到 平反昭雪。因此,这一次拥立新君,如果让小福王当上皇帝,那么他会不会站在阉 党的立场上,再一次拿东林党人开刀?这是不能不防备的。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吕 大器,还有姜日广、张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拥立潞王朱常涝的主张。朱常涝是 神宗皇帝的侄儿,长期受封在外,无论同郑贵妃还是同阉党都素无瓜葛。而且此人 脾气随和,经常念经拜佛,外号“潞佛子”。应当说这是一位理想的人选。但论世 系,他是已故崇祯皇帝的远房叔父,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几层。如果弃 “亲”而立“疏”,礼制上可是有点交待不过去。所以即使是在东林派内部,意见 也未能统一。大约有鉴于此,高弘图才又提出第三种选择——桂王朱常瀛…… “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演祚沉吟地说,“与福藩是次子嫡孙相比,虽 然仍旧疏了一层,但较之潞藩却又亲多了。而且要紧的是他并非郑贵妃所出,立他 自然也无不可。惟是社稷遭此大变,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远在广西,这 一来一往,只怕时日太费。” 吕大器苦笑说:“方才,姜居之也是这等说,现放着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 舍近而求远,一旦被奸人抢先迎立,居为奇货,我辈只怕满盘皆输!” 雷演祚点点头:“据小弟所得密报,福藩此番南来,一心觊觎大位。近日因传 闻留都颇属意于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诸镇将游说,以图后盾之 助,不可不防!” 所谓江北镇将,就是指目前驻扎在江淮一线的几位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 高杰和刘泽清。这伙人一向拥兵自重,跋扈骄横,对朝廷的命令采取爱听不听的态 度。如果他们当真联合起来,拥立福王,那确实不好对付。所以吕大器听了,吃惊 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江北四镇意欲拥立福王?” “自然,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尚在观望之中。但我等若仍举棋不定,难免迟 则生变!” 吕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地咬着牙:“什么‘立君以亲 ’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是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 块儿完蛋了账!” 说完,他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踱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