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是的,也许这一次,我们真该留在如皋,而不该出来逃什么难!”冒襄站在 舱门口,默默地想。这当儿,他已经把总算安静下来的母亲,服侍到炕上睡下,并 吩咐丫环小心伺候,自己退到外面来。 对于这一次举家出逃,就内心而言,冒襄并不是那么情愿的。 相反,出自震惊于亡国大祸终于临头,除却拼死一争别无生路的强烈冲动,在 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后,他首先想到的是:必须尽快前往南京,全力以赴投入重 建王朝的紧迫行动之中。他估计,社友们此刻必定已经齐集南京,并且正盼望他前 去。事实上,自从前年因为奔走父亲调职的事,受到舆论的非议以来,冒襄一直在 暗中憋着一股劲,决心以令人折服的行动,来洗雪自己所蒙受的误解和羞辱。但是 高杰举兵南下的消息,却打乱了他的计划。因为作为独生儿子,在这种情势下,他 除了继续留在如皋,守护父母和家业之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本来,据他的估计, 如皋僻处海边,高兵未必就真会骚扰到那边去,只要等上几天,风声一过,他仍旧 可以走。 谁知,母亲和妻子偏偏怕得要死,惶惶不可终日,加上左邻右舍的人家纷纷出 逃,最后弄得连父亲也沉不住气。一家人才又极其匆忙地收拾行李,星夜逃了出来。 “可是,这么一折腾,我就不知何时何日才去得成留都了!社友们在那边等不见, 必定以为我冒襄当真是个胆小自私、言行不一的人了!虽说将来见面时,我还可以 解释,但他们会相信吗?哎,会相信吗?”正是这种隐藏的焦躁,使冒襄一路上都 感到心烦意乱,摆脱不开。特别是当他发现,离开如皋之后,偌大一家子人孤立无 援地暴露在荒僻生疏的野地里,危险其实更大,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懊恼和别扭 了…… “大爷,奶奶在哭呢,请大爷过去瞧瞧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旁边急切地说。 冒襄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一张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脸出现在黑暗中。根据 声音,他辨出那是妻子的贴身老妈子冒贵媳妇。 “奶奶——怎么啦?”冒襄皱起眉毛,不悦地问。 “大爷,奶奶在哭呢!”老妈子闪着一双眼珠子,小心地重复说。 眼下,船上是这么安排的:马夫人住中舱,冒襄同侍妾董小宛住前舱,而奶奶 带着两个儿子则在后舱就寝。晚饭之前,冒襄已经到后舱去探视过,这会儿本不准 备再过去。但冒贵媳妇的报告使他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勉强转过身,再次走过后舱 去。 老妈子自然不敢扯谎,奶奶苏氏——一位虽然长得不漂亮,但自有一股娴淑气 质的大家女子,手里拿着一条手绢,正在那里默默地抹眼泪。她双腿并拢,靠坐在 炕桌旁,一抹淡黄的灯光勾画出那微见发胖的身形。由于抽泣,她的双肩一下又一 下地耸动着,投射在舱壁上的巨大影子也随之不安地上下摇晃。 看见丈夫走进来,苏氏似乎有点意外,随即急急地避开了冒襄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了?”冒襄走近去,疑惑地问,同时瞥了一眼已经在炕上熟 睡的两个儿子。 苏氏摇摇头,使劲地咬住嘴唇,但泪水却冒出了眼眶。 “到底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冒襄稍稍提高了声音。 苏氏仍旧没有回答,却突然呜咽起来,似乎怕声音传到外面去,又赶紧用手绢 捂嘴。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毛。这位苏奶奶,本来也称得上温良贤淑,安分随和,可 有一样,就是秉性沉默,有什么事,总是自己藏在心里,轻易不肯吐露,甚至对丈 夫也是如此,弄得冒襄常常一筹莫展。不过,正因为这样,冒襄反而有点担心起来。 他望着哭个不停的妻子,正想耐下性子,继续追问,站在旁边的冒贵媳妇说话了。 “大爷,奶奶是不放心两位小少爷,所以伤心呢!”停了停,看见冒襄似乎没 有听明白,她又补充说,“本来呢,要是昨儿个老爷动身时,让两位小少爷也跟了 去,这会儿只怕都已平平安安到江南了!” 平日最摸得透苏氏心思的,大约就要数她的这位贴身老妈子。 所以冒襄听她一说,便不再追问了。是的,考虑到目前江北一带,已是盗贼蜂 起,为着安全起见,昨天冒襄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父亲,让老人不随大队一起行动, 而是打扮成普通百姓,由几个得力亲随护送,穿越靖江县城,从另一个地点先行秘 密过江。当时,妻子曾经提出让两个儿子也一起走,但冒襄不想给父亲增加累赘, 没有答应。不料直到这会儿,妻子仍在为那件事想不开。 “你今儿怎么了?”他不高兴地说,“不是告诉你吗,这一次是怕出事,才让 父亲先走的。路上须得避开歹人耳目,怎么能带许多人?你不见,连老太太都留下 了么!” “可是……刘姨太……倒跟去了!”苏氏抽抽搭搭地说,有点愤愤不平。 这一次老父微服先行,把姨太太刘氏也带上了,确是不假。但那是考虑到刘姨 太已经怀孕九个月,即将临产;而且据名医诊过脉,说她怀的很可能是个男胎。他 父母到目前为止,还只有冒襄一个儿子,人丁未免太弱,所以不管是老爷还是老太 太,对刘姨太这一次生育,都寄予了颇大的期望。冒襄自然懂得父母的心意,因此 特地作出这样的安排。结果,父母都没有表示异议,而冒襄本人更自以为这是一种 高尚的、合乎孝悌准则的做法。 “为何让刘姨太跟着去,这道理你莫非还不明白?她说不准哪时哪刻就要生了, 万一受到惊卟,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我们这两个,大的才只五岁,小的还未断奶,相公莫非就不管了?”由于 担心两个宝贝儿子的命运,泪眼汪汪的苏氏破例地同丈夫争辩起来。 冒襄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也冒火了。他呵斥说:“怎么不管了? 莫非我丢下你们跑了不成?这两日,为着全家都能平安过江,我都做了些什么, 你知道不知道?“ “不,妾不知道!”苏氏固执地呜咽说,“妾只知道,若然两个孩儿有个三长 两短,妾也不想活了!”她一边说,一边把身子伏在炕桌上,悲苦地、绝望地号哭 起来。 看着妻子不可理喻的样子,冒襄觉得脑袋一下子涨大了,浑身的血也翻腾起来。 与此同时,这些天来一直在心中积聚、发酵的那股子懊恼,也变得无法控制。“好 啊,我本来就说,不要逃,用不着逃的。可是你们偏不听,偏要逃。如今逃出来了, 你们又是这样子!你们到底还要怎么样才成?莫非除了应付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我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别的好干了吗!”有片刻工夫,他在心中激怒地吼叫,只 是由于尚未丧失的一点理智提醒他:眼下是在船上,母亲又在隔壁刚刚睡下,他才 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当真吼出声来。但是,翻滚不息的怒气却逼使他不能不有所 发泄。于是他猛地挥起巴掌,把炕边上的一个针黹簸箩“哗啦”一声,扇到了地上。 这么一来,睡在炕上的两个儿子被吵醒了。小的一个首先划动手脚,呜呜哇哇 地啼叫起来。大的一个也拭擦着惺忪的睡眼,糊里糊涂地坐起了身子。苏氏顿时停 止哭泣,匆匆站起来,在丫环的帮助下,先把小的一个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着, 一边兀自用手绢拭擦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旁边的冒贵媳妇也急忙过去帮忙,把大 男孩重新按倒在枕头上,轻轻用手拍抚着。不过,男主人的发怒显然使老妈子很害 怕,尽管她嘴里机械地喃喃着,像是在哼一首催眠的歌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只是不歇地斜起眼角,惊恐不安地窥伺着。 看见妻子又抬起那张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粉脸,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冒襄 稍稍冷静下来,但内心的苦恼和困惑,却变得更加混乱和沉重了。尽管他很想再激 烈地发泄一通,以消解心中的窒闷,然而定一定神之后,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 是,他把袖子一拂,铁青着脸,跨过滚了个满地的线团、顶针和剪刀之类,大步向 舱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