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 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 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 且从那里到江阴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 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奶奶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 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开始抖擞精神,为启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 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 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 。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地点 ,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浪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 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 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 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 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 地行礼、请安。 冒襄点一点头,算是回答,随即转动着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昨 夜里紧挨着停靠在一起的十只大船,都安然无恙地排列着。船篷与船篷之间,已经 活动着好些人影。更远一点,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雾气正在散去,那起伏 流淌的暗绿波纹,又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而在水天相接的东尽头,初升的太阳刚刚 离开水面,又匆匆躲进了横亘在它上方的灰色云层之中,只在云与水之间,留下了 一道狭长的、蔷薇色的光带,使得这个初夏的早晨,显得有点晦暗阴沉。远处的村 庄那边,喔喔的鸡鸣随着料峭的晨风,此伏彼起地吹送过来,更平添了一种凄清寥 廓的意味…… “E 恩,昨天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冒襄终于回过头来问。 “没有。”“启禀大爷,没有什么事。”仆人们错杂地回答。 “真的没有?”冒襄重复地问了一句,不仅是出于不放心,也是为着提醒仆人 们不可有松懈情绪。 “禀大爷,昨天跟着沈三过江去的人回来了。”一个名叫冒福的中年仆人说。 “噢,怎么样?”冒襄连忙追问。 “他说,车子已经雇到,今日准在江边守候,随时接应。” 考虑到今天过江什么意外的事故都可能发生,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在昨天特别 作出上述的安排,为的是供行动不便的母亲、儿子和妻妾们到时用以代步。虽然有 人认为,江那边已经有朱家的人接应,另行雇车未免多余,但冒襄却坚持这么做。 “谁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联络得上,还是稳妥一点为好!” 他想。所以,听说事情办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冒 贵,问:“嗯,今日过江,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禀大爷,小人已问过船家。船家说,今日是小潮,这会儿潮水已经上来了, 须得赶早开船才好。”冒贵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马上垂着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声,这才发觉,船身果然有点摇晃,像是已经浮了起来。他自 然知道,这一带接近长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涨,受潮汐的影响很大,要是错过了时 辰,船只不仅起不了锚,也靠不了岸。 他不敢拖延,马上做了个手势,把仆人们招拢来,开始就过江的事宜作出布置, 其中包括哪只船先开,哪只船后开,每只船之间的距离,必须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 绝不能拉得太开,以便于互相策应。 还有,在船只行进时,必须加强巡视戒备,包括对艄公的监视,严防发生变故 ;一旦发现情形有异,马上报告,并听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张等等。这么一 一吩咐了之后,看见仆人们全都屏息侧耳,现出懔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后结束说 : “此番过江,非比平日,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万万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 自有打赏;若有闪失差池,我必定拿尔等是问,决不宽贷!“停了停,又问:”嗯,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若是没有,就各自回船,马上启程!“ 待仆人们鱼贯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头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给我 摆起来——就摆在这儿!”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领悟了。他转身走进船舱去。过了片刻,便 由一名小厮相帮着,把一张小几、一个香炉、一扎线香和一铜盆净水摆到甲板上。 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线香,点着了,向着上苍拜了几拜,毕恭毕敬地插到香炉 上,然后双膝跪下,默默祝祷起来。内容自然离不开祈求神明怜悯,保佑他们一家 平安过江。他满怀虔敬地、长久地反复祝祷着,直到觉得在冥冥之中俯视着人间的 神祗,该已感知到他的卑微愿望,才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来。 这当儿,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尾随着第四只启锚的船,远远地驶离了停泊的江 岸,在它的后面,还紧跟着五只大船。虽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对岸,但是由 于江面开阔,水势浩大,船只照例不能直接过江,必须沿着岸边,溯流而上一二十 里,然后掉转船头,顺着水势,横斜着渡过江去。现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风帆, 在艄公们的操纵下,不断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急流浅滩,缓缓向上游驶去。 冒襄看见,昨晚临时雇来护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继续在岸 上随船护行,以备不测。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只让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旧站在船 桅之下,留神地监视着四面的动静。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燠热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重新露出脸来。 那一带低压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云垛,也脱尽了原先的灰暗颜色,变得 一片雪白。碧波横流的江面,愈益显得浩瀚开阔,隔岸的陆地,仿佛被一下子远远 推了开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绿色的虚线。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 不是彼岸的辽远,而是紧靠着北岸这一边迤逦而过的芦苇丛。这些茂密的、有着利 剑似的狭长叶子的苇丛,从岸边一直扩展开来,迫使船队不得不偏离开原先的航线, 也隔断了船上同在岸上随行护卫的二百多村民的联系。当它们在船舷边上沙沙掠过 时,显得那样幽深神秘,难以窥测,使人不由得想到,里面说不定正隐伏着一帮歹 人强盗,只待一声唿哨,就会猛扑出来……正是这种疑惧,把冒襄弄得心头发憷, 忐忑不安,始终大瞪着眼睛,前前后后地监视着,即便是风吹苇响,或是一只水鸟 受到惊扰,扑扇着翅膀飞窜开去,也能使他一下子变得紧张异常。 幸而,行出数里之后,这种状况结束了,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芦苇丛 已经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冒襄才发觉,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芦苇,在 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像用极洒脱的笔墨随意挥写出来似的,摇曳多姿,富于画意, 令人赏心悦目。 “不错,也许是我疑虑过甚。一来,像我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自有神明呵护; 二来,冲着我们人多势众,盗贼也未必有这样大胆。”他不无留恋地目送着冉冉远 去的苇丛,自我安慰地想。 也许是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冒襄觉得有点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继续监视, 自己转过身,照例先上中舱和后舱去探视了母亲和妻儿,发现她们倒还安静,于是 略略抚慰上几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之类,便转回到前舱来。 “啊,相公回来啦?”显然早就等待着的董小宛一见,连忙迎上来,微笑地招 呼说。 冒襄“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炕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时,用手轻轻捶打着 发酸的大腿。 董小宛马上跟上来,关切地问:“相公在外头忙了这半天,想必站累了?来, 让妾给相公捶捶腿。”说着,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双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拦住说。同时,觉得嗓门发干,便望着侍妾说:“昨儿夜里, 你们不是背着我沏茶来着?那么,就沏上一壶来尝尝好了!” “啊,相公是说、是说让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问,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 的耳朵。 冒襄点点头:“不过要快点儿。再过半刻,就要转舵过江了!” “哎,好的!”由于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 她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又不无胆怯地说:“就怕妾沏不好, 相公喝着不中意。” 冒襄摆一摆手:“也不指望你们能沏好,解渴就成!”说完,他一歪身,斜靠在 板壁上,一边透过窗上的竹帘,望着缓缓移过的江岸,一边管自默默盘算起来。 他想到,一旦平安过江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亲取得联系,然后再看情 形,找一个合适的处所,把家口安顿下来。为着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员外家 住下,要不然上江阴县城去也行。 看样子,这局势不会很快平静下来。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干脆在江南多呆上 一些日子——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抽出空儿上南京去一 趟。不管怎么说,他实在不该去得太迟。趁着大事未定,哪怕先露个面也好。须知 这一次,可是显示自己的报国赤诚,并在社友们中挣回面子的重要机会,再不能轻 易错过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涌起一股热流。他开始怀着强烈的渴 望,悬想着一旦同社友们相见之后,自己将怎样毫不迟疑地投入救亡图存的奔走呼 号之中,并以最坚定的主张,最果敢的行动,来使社友们为之感动钦佩,不得不对 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气概来,让他们知道,我冒襄到底是 怎样一个人!”他自负地、悲壮地想。 然而,这种兴奋没能保持很久。因为接下来,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 难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顿了下来,也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作为长久之计。要是自己 把年迈的双亲和娇弱的妻儿丢下,独个儿跑到南京去,短时期或者还可以,时间一 长,恐怕就办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来绝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来的。那么到时岂 不是又要重复两年前舍尽忠而求尽孝的一幕?无疑,依照古训,尽孝也未可厚非, 但尝过受人讥议的滋味之后,冒襄更希望的却是有所作为,挣回面子。“如果又是 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去了又有什么用?”这么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来,坐在 那里,感到心烦意乱,连喉头的干渴,都暂时忘却了。 “相公,茶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冒襄猛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已经双手捧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 他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凑在嘴边吹了吹热气, 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来。 “相公,这茶,这茶还能喝么?”看见丈夫久久没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约有 点沉不住气,试探地问。 “嗯,还好!”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残余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着的董小宛赶紧举起砂壶,把丈夫手中的茶盏沙沙地又注满了。也 许丈夫刚才那一句认可,使她总算放下心来,所以这会儿便搭讪说: “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儿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么,你说什么?”由于冷不防被侍妾说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 头来,疑惑地问。 “妾是说,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儿上留都了。” “你——怎么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赶紧回答,“妾只是想,出了这样的大事,陈相 公、吴相公他们,说不定正在留都盼着相公去见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这样一种猜想,居然也存在于侍妾的思虑之中,倒使他有点始 料不及。不过,满心的烦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说: “上留都,说得容易!就冲着你们这么一天到晚缠着扯着,我走得了吗!”停 了停,又气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这一辈子全为你们赔个精光就是了, 还能有什么!” “哦,可不是这样呢!”显得有些惊慌的董小宛分辩说,“据妾想来,这留都 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么,何不一块儿都上 留都去?” “你说什么,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这地方上不乱便罢,要真乱起来,泛湖洲、江 阴县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无事……“ 冒襄不说话了。的确,侍妾的建议,也许不无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 城无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虽说人口太多,那边不易安顿,但也可以考虑把大 部分人留在附近县城,自己只带父母妻儿和少数仆人前往。这么办,虽然要多花一 点银子,却能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确实不失为两全其美的一个办法。这么想着, 冒襄觉得郁结在心头的那股子愁云疑雾,开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一 挺身离开了炕床。 “好,这主意好!”他重复说,开始在舱里来回走动,“不错,上留都,全家 都去!” 这么表示了决心之后,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望着舱外说:“咦, 该过江了吧?怎么还不转舵?” 话音刚落,甲板上就响起了一阵凌乱而急骤的脚步声,“咚咚” 地奔到舱门前。接着,像晴空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帘子外传来了冒成惊惶的 呼唤: “大爷,大爷!不好了,贼船!艄公说,前面有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