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钱谦益献计借助散布流言,来摧垮拥“福”派的当时,吕大器对于这种非常 手段虽然不无顾虑,但审度再三之后,还是横下一条心,同意了老朋友的主张。于 是,过了一天,关于福王有“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和酗酒”等 “七不可立”的说法,就通过各种渠道,在南京城的上层社会里传播开来。 正像一切流言的传播情形那样,这“七不可立”起初只是说法很唬人,其实并 没有太充实的内容。可是这种缺陷照例由热心的传播者补救过来了——他们或者为 着使自己的说法显得振振有辞,或者为着满足听众的好奇心,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添 枝加叶,甚至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这么七传八传,“七不可立”就变得内容愈来 愈“丰富”,情节愈来愈“严重”。而主张“立君以亲”的一派人尽管不相信、不 同意,但是在来不及——事实上也不可能详细查证的情况下,陡然陷于混乱和狼狈 的境地,无法进行有力的反击。于是,流言的攻势开始奏效了,福王的声誉迅速下 降,拥戴潞王的舆论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 攻势开展的第三天,钱谦益在他下榻的吕大器府邸里,接到前复社扬州地区社 长郑元勋的一封措辞谦恭的短柬,说他鉴于时局动荡,担心江北家人的安危,决定 暂时离开南京,返回扬州去,并准于次日中午启程。信中还对自己未能向钱谦益当 面告辞,再三表示歉意,希望得到“宽恕”。这位郑大名士,说起来,自从前年春 天那次倒霉透顶的虎丘大会之后,钱谦益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不过却听说,经历 了那一场风波,郑元勋的运气反而意外地好起来。 在当年秋天的乡试中,他一举中式;到了去年会试,又荣登金榜,高中了进士, 真是一帆风顺,好不得意!然而,局势紧接着就动荡起来。摇摇欲坠的朝廷被“建 虏”和“流寇”轮番进迫,弄得焦头烂额,穷于应付,根本腾不出心思来安排这伙 新贵人的出路。郑元勋在北京守候到年残岁暮,始终没有接到吏部的授职通知,只 好怏怏地卷起铺盖回到扬州,打算等过了年再说。谁知前些日子,他满怀希望赶来 南京守候,得到的却是京师陷落的噩耗…… 钱谦益冷冷地抛下短柬,把身体朝椅背上一靠,有一阵子拿不定主意:是否应 该前去送行?说实在话,也许郑元勋对前年虎丘大会期间,始而答应协助钱谦益为 阮大铖开脱,最后又向周镳、陈贞慧等人暗通消息的行径问心有愧,钱谦益发现近 两年来,对方似乎总在设法躲着自己。甚至近半个月来,自己多次在南京的社交场 合中露面,郑元勋不可能不知道,但始终没有登门拜访…… “嗯,他想必瞅准我一定不会去送行,所以才挑这最后的当口来卖乖。可是我 偏偏去送,看他怎么样!其实,我才不是为的送他,我是要会一会那些来送行的人, 听听他们对‘七不可立’有何议论,这才是顶要紧的!“这么打定主意,到了第二 天,钱谦益就吩咐备下一副酒馔,由一名长班挑了跟着,自己坐上轿子,带着李宝, 不慌不忙地走出石城门外去。 石城门是南京西面一座主要城门,出门不远,就是外秦淮河。 这里河道比较宽阔,水位也较深,过江的大船,都在此往来停泊,于是自然而 然成了帆樯林立、房舍栉比的一个热闹码头。人们喜欢它位置适中,交通方便,进 城出城都往往取道这里。近年来,由于江北地区不停地打仗,加上天灾频仍,无法 安居,逼得老百姓纷纷逃难南来,这里便经常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难民,拖男带女, 啼饥号寒,平添了一派凄惶惨戚的景象。不过,自从京师陷落的消息传来之后,南 京方面为着防备变故,已经下令封锁江上交通,不许难民南来。所以平日纷纭熙攘 的一个码头,这会儿反而空荡荡的,变得少有的空旷和安静。 由于郑元勋已经是两榜进士,所以今天的饯别仪式,也就相应地安排在高踞于 码头中心的接官亭上进行。那是一座小型的城门式建筑,有着拱形的门洞和带飞檐 的门楼。楼前还竖着一根旗杆。 钱谦益绕过一片绿树丛,远远看见亭前停着好些轿马仪仗。大约今天到的人不 少,加上门楼上不甚宽敞,那些已经行过礼的送行者,便三五成群地在亭子周围的 空地上随意站着,一边嗡嗡地交谈,一边等候着分手时刻来临。 钱谦益本来无意同郑元勋见面,也就不急于上门楼去凑热闹。 他远远地下了轿子,吩咐李宝不必前去通报,然后自己略一张望,就径直朝就 近的一群正在交谈的送行者走去。 “嗯,痛切!这几句,说得痛切!” 行进中,钱谦益听见有好几个声音这样说。他定眼看去,发现人群中站着一位 大鼻头的中年儒生,手里拿着一张纸,正在摇头晃脑地念得起劲。钱谦益的耳朵不 太灵便,照例听不真切,直到走得近了,才听出那是一份公启之类的东西,不过已 经快念完了,他只听见最末的一段—— “……公台乃社稷重臣,上以国事为忧,下则苍生在念。祈请倡言会议,定力 主持,从速决策,以定国本,并安人心。临启悚切万状!” 钱谦益心想:“这是谁的公启?是给哪个人写的?‘从速决策’——到底说的 什么事?”正侧起耳朵,打算听听有没有下文,忽然旁边有人高声问: “敢问兄台,这是何人的公启?” “哦,兄台想是迟来,所以不知。此乃留都三位大臣——都察院张大人、翰林 院姜大人和兵部右堂吕大人的联名公启。” 钱谦益一听,顿时明白了。就在决定发起流言攻势的当天,他同吕大器、雷演 祚经过仔细商量,觉得“七不可立”的说法固然颇有力量,但光凭一般人的口去散 布,恐怕还不足以使人深信不疑。因此还应当设法动员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面支 持此说,以提高它的权威性。吕大器当时答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不知道他使了什 么法儿,到了昨天,钱谦益听说张慎言和姜日广已经同意与吕大器联名发表《致兵 部史公及南中诸先生启》,公开支持“七不可立”之说。刚才那位大鼻头儒生念的 看来就是这份东西了。 “既然连张、姜诸公都是这等说,那么‘七不可立’之说,只怕真有其事了!” 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 “福藩有此劣迹,只怕难登大宝。留守诸公,亟应早下决断为是!”另一个人 焦急地接了上来。 “是呀,不能再拖了!”“迟则有变!”“确实……”更多的声音表示附和与 忧虑。 “哈,弟早说过的!”一个嗓音响亮地冒了出来,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儒 生,有着一张细白热情的宽脸,“弟说过的,福藩断不可立。何以故?皆因先朝郑贵妃, 交关佞臣,数度危倾光庙(光庙:指明光宗朱常洛.),窥伺大位。与大行皇帝钦定之三罪 案(三罪案:指发生于明朝万历末年的“梃击”、“红丸”、“移宫”三个彼此相关的 宫廷案件。)均有牵染,向为朝野正人君子所不齿。倘若时至今日,我辈又拥立其裔孙, 岂非自弃所守,徒为郑妃讪笑于地下乎?又何以绝觊觎者后来之心!如今好了,揭出‘ 七不可立’,足见公理昭昭,这福藩是断不可立的!“ 钱谦益认出这位眉飞色舞的书生是梅朗中,在复社当中属于陈贞慧那个圈子里 的角色,无怪乎反“福”的态度如此坚决。不过这些暗盘子话,即便是圈子里的朋 友,也只是关在房间里说而已,他却没遮没拦地当着大庭广众说出来,实在最容易 被人抓住把柄——“这些自作聪明的书呆子,爱的就是卖弄,却不知只足败事!” 钱谦益心想,不禁皱起眉毛。 果然,站在旁边的一位年长的绅士立即被激怒了。 “胡说!”他吼着嗓子呵斥道,黄褐色的胖脸憋出两片暗红,一对纯白的八字 胡子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何以因福藩是郑贵妃的裔孙,便不当立?须知‘疏 不越亲,少不越长’,这是祖宗的家法! 你懂不懂?家法!若谓郑贵妃当初意欲废长立幼是失德,那么如今以亲以长, 俱应轮到福藩。我辈便该恭恭敬敬拥立他,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若 然随心所欲,昨亦一是非,今亦一是非,那么普天下之人便不免要问:当初诸君子 力拒郑贵妃,所为何来,今日立君,又所为何来?“ 东林派人士反对由福王继位,同当年反对郑贵妃时所维护的准则恰好相反,所 以老绅士这样说,确实抓住了事情的要害。他虽然没有直接揭破东林方面这么做, 是出于一派的私利,但锋芒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所以周围的人听了,都不禁 沉吟不语。钱谦益更是自知理亏,有点局促不安。倒是梅朗中并不服气,昂然质问 说: “可是,‘七不可立’呢,这又怎么说?莫非圣人说过,应当立君以贪、以淫、 以不孝么!” “哼,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褐脸绅士反问,傲慢地眯起眼睛,“不就是君 君、臣臣、父父、子子?我辈圣人之徒生于世上,又所为何来?不就是固守、揄扬 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问,长存于千万世么!所以,福藩纵然有七不可立、 十不可立、一百一千不可立,只要于纲常之义当立,便是当立!纵使将来亡国、破 家、灭身,亦无可抱憾!何以故?因这纲常大义,毕竟由我辈之苦守坚行,得以长 存于天壤间了!反之,设若毁弃纲常,舍亲而立疏,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身 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仅余躯壳,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又安知不为千秋万世所唾 骂!” 褐脸绅士越说越激动。他那双老迈的眼睛可怕地怒睁着,两道雪白的八字胡也 在厚嘴唇上掀动得愈来愈厉害。显然,他对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 并且准备不惜以身家性命来坚决捍卫。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当儿,自有一种发自内 心的雄辩、崇高与悲壮的意味,不但使得周围的听众为之耸然动容,就连梅朗中也 眨巴着眼睛,似乎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