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学生请二位来,是意欲有所请教:这‘七不可立’的公启,弟已拜悉。惟是 日前商议时,未闻此说,不知所据何来,可属实么?” 史可法说这番话,是在郑元勋与友人们道别的同一时刻。吕大器在家里接到史 可法的传请,因为无法知会钱谦益,只好带着雷演祚匆匆赶到兵部衙门,并在签事 房里见到了主人。 “这个,是弟近日派人查访所得,绝非凿空之言!”吕大器拱着手,毫不迟疑 地回答。这位小个子大臣秉性强悍,除非不曾拿定主意,否则,是绝不会再踌躇反 顾的。事实上,为着免得再在道义的争论上花费时间,吕大器甚至决定,把事情的 真相密守在最小的范围内。除了当初参预定计的三个人外,其余一概不予透露。所 以,刚才他回答史可法的那句话,其实已经耍了一个花招,即故意避开是否“全部 属实”的查询,而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么一种比较含糊笼统的措辞,显然是 打算为日后留下回旋余地。不过,史可法是十分机敏的一个人,要糊弄他并不容易。 所以,坐在旁边的雷演祚一边听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生怕对方听出那句 话的破绽。 “唔,愿闻其详!”史可法不动声色地追问。 吕大器捋着胡子,定了定神,开始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先谈了一通福王的 “不孝”,接着又说到“贪”——这也是同雷演祚事先商量好的。因为福王在逃难 时,走失了母亲,以及过去曾经偷拿老福王的宝物那两件事,虽然真相还不大清楚, 但只要确有其事,对方就无法赖账。至于原因,是可以编造和发挥的。眼下,吕大 器就是用这种办法,突出几件有比较明显依据的事实,详加叙述和渲染,其余则粗 略地带过。在说明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时,却极力朝坏的方面引申,从而得出福王品 性顽劣,行为乖张,实不宜于奉为君主的结论来。吕大器并不特别善于辞令,但气 质刚横,说话尖锐激烈,斩钉截铁,隐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人听来,较之 那种甘言巧辩,似乎更加具有说服力。 高亢、雄辩的话音在四壁问嗡嗡回响着。终于,吕大器把“七不可立”的依据 罗列完了,签事房里复归于一片寂静。史可法只顾拈着胡须,老半天没有表示态度。 雷演祚在旁边开始感到不安。事实上,在立“福”还是立“潞” 选择上,史可法始终有点举棋不定。这一层,他们是知道的。他们串同制造出 “七不可立”之说,主要固然是为着对付拥“福”派,但也未尝没有试图促使史可 法早下决断的用意。现在看见对方仍旧犹豫不决,雷演祚可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 同吕大器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转向主人,微微前倾着身子,打算开口试探。忽然, 史可法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一挺身离开了座位,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面的房间去。 片刻之后,他又重新走回来,把一叠信柬递到吕、雷二人手中,说: “这也是学生收到的,二位不妨看看。” 雷演祚有点莫名其妙。他迟迟疑疑地接过、拆开,同吕大器你一封我一封地交换 着看起来。这下子,他才明白了:这些信原来全是南京以及其他一些府县的官员和缙 绅写来的。有些还是几个、甚至几十个人联合署的名。其中非东林派人士固然不少,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东林派官员,就连淮南巡抚路振飞、吏科给事中章正宸这样一些 有影响的人物,都在信中力主拥立福王,认为“七不可立”之说是深文周纳,不足凭 信。有不少信件甚至直斥散布流言的人居心叵测,干纪乱政。雷演祚本来就有点心虚, 看着看着,竟不由得脸发红、气加促,连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那么,大人之意……”看来,还是吕大器比较沉得住气。他放下信柬,望着 主人问。 史可法没有马上回答,他站立起来,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一阵,最后在椅子旁 边站住,用一只手抓住靠背,抬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可法身为大臣,受先帝知 遇之恩,谬膺本兵之寄。当京师危急之时,竟未能倾江南之师,北上勤王,遂至有 三月十九之变。误国之罪,万死难赎!所以稽迟至今,未曾早自引决,以谢天下者, 实以江南乃社稷存亡所系,而新君未立,大局未定,遂不得不忍死须臾,欲与诸公 共谋之……”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有一阵子,史可法的情怀似乎激荡得厉害,以至声音也哽 咽起来。他不得不停顿一下,极力控制住自己,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自古邦国危亡,立君必当以贤,中兴方始有望。今福王庸懦不学,即无此‘ 七不可立’,亦非相宜之选。而时论不察,嗷嗷然徒自缚于亲疏伦序之成说,殊失 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可法愿以 待死之身,与三五君子主持之。必待贤君立而江南定,然后自请率师北伐,誓灭狂 寇,以复先帝之仇。可法虽粉身碎骨,固所求也!” 吕大器和雷演祚自始至终紧张地倾听着。他们自然知道,尽管已经尽了很大的 努力,但事情最终如何决策,仍然得由眼前这位最高军事长官来拿主意。所以,当 史可法明确表示排除福王这一选择时,他们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大大兴 奋起来。不过,他们都是老于官场的人物,尽管心中高兴,面上却不露声色。 特别是当看见史可法此刻的神情是那样悲愤和严厉,眼里还分明地闪动着泪光, 为着表示对上司的尊重,他们也都一齐摆出沉重的表情。这样过了片刻,雷演祚才 抬起头,小心地提醒说: “大人决策立贤,自是社稷之福,黎民之幸。纵有持之者,其实不足虑。惟独 那几位手握兵权的总戎,如何以善法抚之,令彼同心拥戴,却须仔细参详。” 史可法点点头:“老先生此虑,学生亦曾想来。眼下江南诸镇将,武昌左良玉 与我辈渊源较深,其附议当无可疑;郑芝龙远在浙闽,亦不足为虑。如今须留意者 乃江北四镇。其中刘泽清日前托人来说,愿惟我留都诸君子之命是听。那就剩下高、 刘、黄三镇。 黄得功与刘良佐,俱听命于马督瑶草;只须马瑶草不持异议,此二镇亦可无虞。 最后剩下高杰一镇,彼纵欲桀骜,料亦孤掌难鸣,再以善言抚之,当不敢复有异辞。 “ 这么分析了之后,停了停,他又补充说:“况且,以往之持我者,无非因潞藩 伦序太疏。如今改立桂藩,亦可稍杜彼辈之口!” 雷演祚起初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对于最后这一句,并没有特别留心。然而, 他蓦地反应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问: “啊,大人是说、是说改立桂藩?” “嗯,前者立‘福’与立‘潞’,争持太烈,双方已势成水火。若遽尔立‘潞 ’,拥‘福’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此辈为数不少,设若不能释彼之危疑, 将何以和衷共济?不能和衷共济,中兴之业,又安能有望?是故‘福’固不宜立, 然则‘潞’亦不宜立。今桂藩素有贤声,且伦序较潞藩为近,与昔时两派俱无恩怨 爱憎之嫌,立之最为妥当!” 史可法仍旧心平气和地分析着,雷演祚却呆住了。说实在话,前一阵子他们竭 尽全力排斥福王,就是为了尽快地把潞王拥立上去。现在闹了半天,结果又回到桂 王身上。那么,看来事情仍旧得拖下来。在两派主张的对立已经到了如此尖锐激烈 的情势下,这实在是十分危险的。所以,雷演祚心中一急,忍不住争辩说: “夜长难免梦多,舍近而求远,似不相宜。况且潞藩贤明当立,此议喧传已久, 一旦改立桂藩,亦恐失江南君子之望!” 史可法尖利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学生亦知难免有人失望。惟是身为大 臣,谋国任事,终须以大局之利害安危为指归。设若因此招怨招怼,可法惟有以一 身当之而已!” “道老!”也许发现史可法的语气过于严刻,吕大器冷冷地接了上来,“介老 之意,是诚恐改立桂藩,未必足以阻塞拥‘福’者哓晓之口,而拥‘潞’者又因失 望而钳口不言。若闹成个‘扁担没扎,两头打塌’之局,反而更难收拾!” “那么,依少司马之见?” “卑职何敢专擅,还请大司马卓裁!” 平日关系密切的两个人居然互相以对方的官职相称,不用说彼此都有点上火。 史可法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斜起眼睛,默默地注视着紧抿着嘴唇,并且负气地 扭过头去的副手。片刻之后,他终于垂下眼皮,用变得稍稍和解的口吻说: “弟审度再三,以亲以贤,还是改立桂藩为宜。至于潞藩,可委之以‘天下兵 马大元帅’之职,让他统帅三军——不过,这两件事眼下都不是就这么定了,还得 待弟见过马瑶草,与他商议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