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史可法同吕、雷二人会面的第二天,在长江北岸的江浦镇,一座属于庐凤总督 马士英所有的园子里,天刚蒙蒙亮,阮大铖就离开了寝室,踏着露水,来到主人下 榻的一角庭院里。他提起靴尖,把蜷伏在廊柱下打盹的值夜仆人捅醒,说自己有极 紧迫的事要同马士英面商,硬迫着对方立即给他人内通传。等睡得迷迷糊糊的年轻 仆人搓着惺忪发涩的眼睛,噘着嘴,不情愿地走进屋子去之后,他就转过身,腆着 大肚子,在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踱起步来。 时候确实还很早,熹微的晨光刚刚在朝东的屋脊上抹上一层乳样的白色,满院 子的花树山石还隐现在昨宿的雾气里。四下里静悄悄的,整座园子还在熟睡。不过 阮大铖觉得已经睡得很够了。事实上,他从来用不着睡得很多。他有的是浑身使不 完的精力。更何况,眼下又绝不是可以安心睡觉的时候! 阮大铖是五天前,得知马士英已经回到了江浦,才匆匆赶过江来的。虽然自从 前年马士英被起用为庐凤巡抚之后,阮大铖因为有一段时间跟他联系不上,曾经感 到又生气又沮丧,不过,后来马士英终于给他来了信,表示决不会忘记阮大铖的大 恩大德,日后有机会,定当“涌泉以报”。到了去年,马士英来到南京,又特意上 门拜望,再度表示信守前约,阮大铖这才消除了怨嫌,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咬紧牙 关,苦苦等待,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重立朝班的梦想。正因为这个缘故,十天 前,当阮大铖听说京师已经陷落,留守南京的大臣和有名望的缙绅们,正在议论纷 纷,准备迎立新皇帝的时候,他心里的那份焦急和紧张,真是非同小可。因为经过 这许多年的反复琢磨,他早已一个心眼认定,当初千错万错,就错在让崇祯皇帝来 继位,一手定下了那个可恶可恨的“逆案”,自己才被一家伙打在浑水里,整整受 了十七年的苦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崇祯这个昏君“龙驭宾天”,自尽了账。要是 被抬出来顶替空缺的新皇帝,依旧采取同样的立场,那么阮胡子岂非竹篮子打水一 场空,把这一辈子的老本赔个精打光?所以,他当时就恨不得立即找到马士英商量 对付的办法,偏偏马士英远在凤阳,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正当他抓耳挠腮地发 急,忽然又听说吕大器等人倡议迎立潞王,阮大铖更是大吃一惊。因为他曾经扳着 指头细细地算过,除却太子和永、定二王由于老子没积德,活该无福继承皇位之外, 按照立君以亲的规矩,就该轮到在洛阳大难不死的小福王来坐龙廷。 冲着郑贵妃当年受东林伪君子们欺凌作践那段宿怨,这位小王爷能否为祖母报 仇,把那个冤天下之大枉的“逆案”给翻过来,虽说还得走着瞧,但开放党禁、起 用旧人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假如换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什么潞王,情形可就十分之 难说。所以,在惶急无计的情况下,阮大铖只好赶紧修了一通书信,说明事态极为 严重,敦促马士英火速南来,利用手中的兵权和目前的地位进行干预。 否则这份拥戴新皇帝的功劳,势必被东林方面全部夺去,到头来马士英就会给 挤到角落里,只剩下俯首帖耳,任人摆布的份儿。本来,阮大铖还打算请他的朋友、 马士英的妹夫杨文骢连夜把信送到凤阳去。但杨文骢尚未动身,就得到马士英已经 回到江浦的消息。 阮大铖喜出望外,立即赶过江来相见,并且照例在马士英的别墅里住了下来。 一连两天,他都缠着主人,要对方一定设法把福王拥上帝位。谁知马士英偏偏一味 支吾,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这可气坏了阮大铖。心想:“好你个马瑶草贵州佬,直 恁可恶!莫非你说过的话又想反悔不成?我老阮非跟你泡到底不可!”于是纠缠得 更急了。昨天他赶着马士英“商谈”到深夜,今天一清早又精神抖擞地前来打门。 终于,年轻的仆人轻手轻脚走出来说:“我家老爷请阮老爷隔壁书房小坐,我 家老爷这便起来。” 阮大铖一听,也不等再请,立即迈开大步,径自咚咚咚地走进上首的那间屋子 里,大咧咧地朝椅子上一坐,叫道: “茶来!” 年轻的仆人正大张着嘴巴在打呵欠,听见吆喝,连忙把半截呵欠缩了回去,赔 笑说:“阮老爷,你瞧这天,才放亮呢。那烧火的想必未曾起身,何来的开水泡茶? 只得请您老委屈片时,包涵则个!” 阮大铖翻了翻眼睛,无可奈何地道:“那么,掌灯!” “哦,这个却有!”仆人赶紧答应,匆匆走到屋角去,过了一会,果真点着了 一盏“青绿铜荷一片檠”的书灯,送了过来。 现在,阮大铖往椅背上一靠,把胖大的身子躲进摇曳的灯影里,一边听着晨风 拂动门帘的簌簌声响,一边继续琢磨起心事来。 他想到,这一次能否把福王拥立上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仅关系到他本人能 否起用复出,而且还关系到他能否最终痛痛快快地报仇。阮大铖可是发了誓,一定 要报仇的!这些年来,东林、复社那伙混蛋把他欺侮得够苦、够惨的了!生生地把 他硬说成是祸胎、小人、坏坯、恶棍!不许他复官起用不算,还到处说他的坏话, 败坏他的名声,讥笑他、攻击他、辱骂他,使他丢尽了老脸!其实,名列逆案的人 有的是,凭什么他们就光冲着自己瞎嚷嚷?惟独要对自己这么赶尽杀绝?莫非别的 逆案中人是小娘养的,他老阮竟是小娘的、r 头养的不成?哼,别以为石巢园里的 主儿是个软柿子,好捏!走着瞧吧,时辰一到,凡是挤捏过他的,一个一个他全都 要报仇!说到做到,决不含糊! 阮大铖移动一下身体,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同时开始想象怎样向仇人们报 复——杀死他们,一个不剩地把他们收拾干净,这是没有疑问的。可是也不能一概 砍头了事,那样未免太没趣儿,也太便宜了他们——“咔嚓”一声,就完事了—— 不,要想法儿慢慢消遣他们。什么刁钻古怪的酷刑,哪门子有趣就挑哪门子—— “一封书”、“鼠弹筝”、“拦马棍”一窝儿上!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 他们一个一个像狗似的跪在地上,向自己苦苦求饶,一声递一声地管自己叫爹爹、 爷爷,然后才放他们一条死路!而且不能光让他们自个儿死了就算,还要闹个满门 抄斩,株连九族、十族!让他们的妻妾儿女都去当婊子、龟儿、奴婢!就像当年成 祖皇帝处置建文帝那帮子遗臣一样…… 阮大铖愈想愈兴奋,那交叉搁在肚子上的十根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 满腮的浓密胡子因为快乐而抖动,扫帚眉下的一双乌眼珠子也在灯影里闪闪发光。 他仿佛看见周镳、雷演祚、陈贞慧、吴应箕、顾杲、黄宗羲、冒襄、侯方域,还有 吕大器、张慎言、姜日广等人,甚至还包括眼下东林派的大头儿史可法在内,都满 身血污,戴枷披锁,断腿折臂,在监牢里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咔嚓!咔嚓!咔嚓!”嗯,那是什么声音?是狱卒过来了——啊,不是!阮 大铖一下子惊醒过来,回头朝通往明间的门望去,只见刚才那个年轻仆人神色惊惶 地奔进来,穿过明间,直向内室走去。过了一会,已经穿上公服的马士英就从屏风 后面转了出来。 “哎,瑶老!”被痛快的幻想弄得很兴奋的阮大铖连忙站起来,“咣吱”一声 带动了椅子,容光焕发地迎了出去。 谁知马士英摆一摆手:“圆老,这会儿没工夫跟你谈,回头再说吧!” “怎么?” “史道邻来了!” “什么,史道邻?”阮大铖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他怎么这一大早就来 了?” 马士英哼了一声:“他就是这么个要命的劲儿!自己不睡觉,就以为别人也不 用睡觉,不管白天、夜晚,想来就来!” 阮大铖觑了对方一眼,感到有点尴尬。因为马士英这句牢骚,分明也有冲着他 而发的意思。他只好转移话题,追问: “史道邻来做什么?” “谁知道!八成是迎立的事!”马士英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阮大铖一听,顿时急了。他双手一拦,说:“瑶老,这事非同小可,你可得与 我说清楚了再去!” 马士英显然被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他皱着花白眉毛,一边继续往外走,一边说 :“圆老,你聪明一世,怎么倒糊涂起来了?正因此事非同小可,故不能草草决断。 这两日,我不曾答允你,就是算定老史必定要来找我——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再定 不迟!” “可是……”阮大铖仍旧不甘心地追上去。 马士英也急了。他猛然站住,跺着脚说:“圆老,史道邻的轿子已经到门了!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成不成?” 说着,一拂袖子,头也不回地匆匆去了。剩下阮大铖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半 晌,终于一屁股坐到走廊的栏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