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咦,圆老,大清早的,你坐在这儿,所为何来呀?” 这是在马士英去了好大一会儿之后,他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早上起来, 到园子里散步,看见阮大铖坐在栏杆上发呆,便走近来,好奇地问。 阮大铖阴沉着脸不做声。 这两天,杨文骢一直同他们泡在一起,自然清楚老朋友的烦恼。他那圆圆的脸 上现出同情的微笑。也许是为着逗阮大铖喜欢,他用折扇指着四周,眯起小眼睛说 : “圆老,你瞧,马瑶草这园子修得着实不坏。小弟每次来此小住,总觉得身心 俱泰,俗虑全消。你别说,刚刚我在双碧屿那边转了转,打回波桥上走过来,就这 么几步光景,啊哈,居然又有诗了,正好向你老请教!” 说着,他仰起头来,打算高声吟哦一遍。然而,就在这时,一只鸟儿在看不见 的绿叶丛中呜叫起来。那是一只怀春的画眉。它用小小的、年轻的喉咙不停地啼唱 着,热情地呼唤着。那美妙悦耳的歌声时而显得急切,时而显得哀愁宛转,时而又 深挚绵长,充满了柔情蜜意。接着,另一只在远处应和起来,然后是第三只、第四 只……杨文骢不由自主顿住了。他侧起耳朵,现出凝神品味的样子。过了一会,鸟 声消失了,他才叹了一口气,不胜倾倒地说:“好一个‘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晋人的境界,毕竟是高的!” 说完,他斜眼瞅了瞅阮大铖,仿佛考虑他那首新作还念不念下去。 不过,看见对方始终绷着脸,显得全无雅兴,他也就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彬彬 有礼地拱一拱手,转过身,继续散他的步。阮大铖却一伸手,把他扯住了。 “坐!”阮大铖不客气地朝身边的栏杆一指。杨文骢不由自主坐下了。 “你说,”阮大铖恶狠狠地问,“老马这两天老跟我下‘闷棋’,到底是怎么 回事?” “哦,这、这小弟何从得知!”杨文骢连忙推搪。 “嗯,你是说不知道?” “弟是真的不知道呀!” “胡扯!”阮大铖发火了,“你是他的妹丈,他就相信你,私下里什么都跟你 说,对我却守口如瓶。别以为我不知道!哼,你们瞒得过谁!” “这……” “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阮大铖干脆大嚷起来。 “哎,别嚷,别嚷嘛!”杨文骢慌忙制止说。他眨了一会小眼睛,看见抵赖不 过,只好妥协了:“不错,马瑶草是对弟说过——其实他也不是不信你,就是怕老 兄太爱嚷嚷,一点不合心意,马上又唠唠叨叨地埋怨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弄得 他不知如何才好。” 阮大铖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我要不是这等提醒他,他能记得住吗——不 过,你且说下去!” “据弟所知,老马之意,是此番拥立,事关重大,若一子着错,就会满盘皆输, 到时不只帮不了你圆老,闹不好连他也会倒大霉。这次他南来,不即过江回府,却 来这里权且住下,也是想瞧瞧史道邻如何动作。不过,东林方面抬出潞藩,显见是 意欲夺取拥戴的首功。就冲着这来头,老马也决不能轻易答应。可说到拥立福藩, 因有郑贵妃那一层关系,东林方面只怕也未必肯让步。如今又闹出个‘七不可立’, 就更加难办。所以瑶草想来想去,觉得事到如今,最合适的惟有广西的桂藩……” “什么?”阮大铖猛地站起来,“桂藩!马瑶草想立桂藩!”他气急败坏地问, “可是桂藩与我老阮有何相干?立他有何好处?他与郑贵妃全无瓜葛,也不与先朝 那些案子沾边,更没有被东林奸党排揎禁制的切肤之痛!他又怎晓得我老阮的苦处, 怎会为我着想? 起用我?倚重我?好啊,闹了半天,马瑶草要立的原来是桂藩!那么,我可要 问一问他,他心中到底还有我没有?他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阮大铖咬牙切齿,怨气冲天地数落着,挥舞着胳臂。由于发现自己正在被马士 英暗中叛卖,他简直气得发疯。如果不是想到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他很可能连 再难听的丑话、脏话都一块儿给骂出来。 “瞧,瞧,你又来了!”杨文骢无可奈何地说,“其实老马也不是不为你着想, 他是……” “不!”阮大铖一挥手,横蛮地吼道,“他马瑶草真个够朋友,就无论如何也 得想法子把福藩拥戴上去!东林那伙人不是下死劲儿排揎福藩吗?那正好,我们就 偏要拼死拥戴福藩。一旦福藩正了大位,自必对我们心怀感激,言听计从,对东林 那伙人心怀怨愤,疾若寇仇!到那时,举江南之朝野,又何愁不是我辈的天下!如 今舍福而立桂,闹得咸不咸,淡不淡,冷不冷,热不热的,又成得了什么大事!” 停了停,他又猛地一跺脚,重复地说:“一定要立福藩!” 昕了他这么一番连吵带嚷,杨文骢觉得似乎也有道理。他拈着胡子沉吟道: “按说呢,立‘福’也不是全无成算,其实拥戴的人也不少。别的不说,前两日我 上司礼韩公那儿去,就听他说起,好些有力量的勋臣、科道,俱主此议……”于是, 他扳着手指头,举出了现任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弘基、现任江防提督的诚意伯刘孔昭, 以及吏科给事中李沾、河南道御史郭维经、山东道御史陈良弼等一串名字,末了,又 说:“闻得卢九德也从凤阳来了信,亦主拥立福藩。” 他说的这个韩公,是指南京的守备太监韩赞周;至于卢九德,则是目前正与马 士英在凤阳共事的一位守备太监。这两人都是极有权势的人物。阮大铖一听,眼睛 顿时睁大了: “你说什么,卢、卢九德也主立福藩?” “是韩公这等告知弟的。他二人是极相知的朋友,自然不会有假。” 阮大铖不说话了。他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挽着那绺有名的大胡子,慢慢地 揉搓着。从他那两道时而明亮,时而阴沉的目光中,不难揣测,他内心正进行着某 种新的谋划。 终于,他抬起头来: “嗯,如今,我有点紧迫之事,须得即刻过江,回留都一趟。烦兄在这儿替我 留神着,瞧瞧老马与史道邻谈出个什么结果,从速着人过江去告知我。可办得到么?” 杨文骢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仍旧点点头,然后又问:“等老马他们谈完了, 兄再去不行么?” 阮大铖把手一摆:“来不及了!就这么办。这可是大事,千万记紧了!” 说完,他就匆匆转过肥胖的身子,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转过长廊,很快消失 在被早晨的阳光印上了许多树影的月洞门外。 杨文骢怔了半天,终于摇一摇头,慢慢地旋过脸,继续在翩飞着双双彩蝶的花 木丛中悠然散起步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结束了会谈的马士英回到内宅来了。杨文骢一见,立即 迎上去问:“姐夫,史公去了么?今日谈得如何?” “唔,已经谈妥了。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马士英不无自傲地仰起尖下巴,山 羊胡子下面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噢,那么——” “定策迎立桂藩!”马士英口吻坚定地回答。停一停,像想起了什么,又偏过 脸来问:“圆老呢?让他快来!” “啊?——哦,圆老、圆老已经走了!”正在发呆的杨文骢一下子回过神来, 连忙回答。 马士英皱起眉毛,疑惑地问:“怎么,走啦!他上哪儿去?什么时候?” “走了已有大半个时辰,他说有紧迫的事,要回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