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坐落在三山街的蔡益所书坊,在南京的同业中虽然算不上生意顶大,名声顶响, 但也门面宽敞,品类丰盈。在占满三面墙壁的高大书架上,举凡经史子集、闱墨房 稿、戏本小说,乃至医书画谱、酒录茶经,可谓一应俱全。同许多书坊一样,它除 了贩售之外,还兼营出版和编书。店内附设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场,每年还要聘请若 干名家到坊里来选批八股文集。难得的是店主蔡益所为人不俗,喜好结交学者名流, 同样编一部书,他店里的食宿和酬金比别处都要优厚些。所以像吴应箕、张自烈这 些有名的选家都成了本坊的老房客。凭着这层关系,他们的住处,也自然而然成了 圈子里一帮子社友的聚会之所。 在史可法定策到广西去迎立桂王之后的第三天,陈贞慧应社友们的要求,来到 蔡益所书坊参加一次小型的聚会。因为当天下午,史可法就要赶回江北的浦口去布 置军务,陈贞慧也得随同前往,所以社友们都切望在他走之前,能了解一下政局进 展的最新情况。另外,还有一个并非多余的原因,就是黄宗羲于昨天来到了南京, 也急于要同陈贞慧见面。 现在,社友们已经齐集在吴应箕下榻的西厢房里。这是一间陈设简朴,但收拾 得颇为洁净的屋子。里面照例有床,有榻,有书案和立柜,还有一张八仙桌和几把 椅子。墙上没有字画,却显眼地挂着总是被吴应箕带在身边的一柄宝剑和一张古琴。 如今,在一窗朝阳映照下,它们都在那里莹然生辉。隔着门上那面低垂的竹帘,可 以望见东厢房那有点歪斜的黑瓦顶,以及天井里的盆景和翠竹。 黄宗羲因为是新到,所以在开头一阵子,照例成了社友们包围的对象。大家听 他谈起前一阵子的种种经历,都禁不住既感动,又愤慨。感动的是绍兴府的士民们, 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后,居然纷纷自动齐集起来,在刘宗周的带领下,前往知府 衙门,后来又到了省会杭州,泣血请愿,要求从军杀“贼”。这在江南各府县,还 是头一次听说。而令人愤慨的是,无论是绍兴知府王庸,还是浙江巡抚黄鸣俊,对 于士民的一片忠义之忱,竟然都置之不理,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则以守土待命为理 由,干脆加以拒绝。结果,弄得刘宗周毫无办法,只好一面留下来继续催促,一面 派黄宗羲前来留都,打探消息,向他报告。 “哼,这一次,弟算是把那伙地方大员的嘴脸看透了!”黄宗羲瞪着眼睛,余 愤未消地说,“貌似高深,实则庸陋;貌似持重,实则懦怯!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可他们就偏不怕国破家亡!” “哎,那黄鸣俊虽不肯举兵北上,但应允率先举哀发丧,也算是难得了!”余 怀摇摇头,声音里透着懊恼,“你不见留都?我辈花了如许力气,实指望能把潞藩 拥立上去。不料闹了半天,到头来却弄成了上粤西去迎立桂藩。虽则适才定生兄说 是迫不得已,但小弟想来想去,总觉得不值!” “可不!”坐在他对面的侯方域立即附和,“若是潞藩得立,我东林、复社便 是定策之功。何况他又是有名的‘潞佛子’,到其时,江南怕不是我辈的天下!如 今闹出个桂藩来,天晓得是个什么脾性儿!” “不过,决策立‘桂’,也还不错。只要不是福藩就好。前一阵子,那帮‘乌 鸦’们闹得如此厉害,弟真怕史道邻撑持不住……“梅朗中小心地说。前几天,他 在石城门外送别郑元勋时,曾参与过同拥“福”派的一场争论,对方的嚣张气焰, 他想必记忆犹新。 侯方域却不以为然:“哼,这也是疑虑太过!”他撇着嘴说,“大义当前,哪 里还顾及得许多。要说怕闹,难道立‘桂’,他们就不闹么?听说那个刘诚意,还 有吏科的李沾,直到昨日,还在清议堂里嚷嚷,非要立‘福’不可呢!” 他说的这个“刘诚意”,就是指的现任江防提督的刘孔昭。此人是开国元勋刘 基的后裔,袭封“诚意伯”的爵位。他一向骄横跋扈,专门同东林派人士作对,是 阮大铖在南京的一座靠山。所以一提起他,大家顿时来了气。 “刘孔昭?他何德何能!无非是仗着祖宗的余荫,在那里耀武扬威。别看他眼 下挺神气,以为南京就靠他提督操江。哼,流贼不来则罢,若真个攻来时,头一个 献江乞降的,没准儿就是他!”这是一位新到的社友,名叫左国楝。他是已故著名 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平生最恨阉党。这种憎恨也推广到一切庇护阉党的人,所 以立即带头发起攻击。 坐在他旁边的张自烈点点头,老声老气地说:“据弟所知,这荫爵其实也轮不 到他。他父亲本是婢女所生,而且被逐出了家门。 他其实是出婢之孙,却冒袭封爵。听说他伯父为这事一直闹着要打官司呢!“ ‘’啊哈!弟只道古人有‘而母婢也’之说,原来此公竟是‘而祖母婢也’, 可谓超迈古人了。“有人从角落里抛出来一句,那是已经舒舒服服地摊开手脚,歪 坐到罗汉榻上的促狭鬼余怀。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这句刻薄的挖苦逗乐了,解气地哄笑起来。 “哼,还有徐、赵、汤那几个勋臣,我瞧都同刘孑L 昭一个鼻孔出气,全不是 什么好东西!”笑声中,吴应箕冷峻的声音冒了出来。他没有笑,黝黑瘦削的脸上 显得怒气冲冲。 于是,大家受了激发,又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不错,还有那一伙阉人大当,这些日子也蠢蠢欲动,想在定策大事上插上一 手,看来都没安好心!” “哼,今后朝廷之上,万万容不得这帮昏浊小人来掺和,否则中兴断乎无望!” “那当然。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喂,喂,列位,驱灭贼寇,光复神京,舍我东林、复社诸君子,试问尚有何 人能当此大任?” 这最末一句豪迈的自夸,像朝闷烧着的炉膛里捅进一根拨火棒,把大家的情绪 一下子拨弄得高涨起来。的确,经历和目睹了这些天南京所发生的种种变化,特别 是围绕拥立新君这件大事所展开的激烈论辩和紧张较量,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 北京的陷落固然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但是随着江南地区在政治上不可避免的崛起, 又给他们创造了施展抱负的现实机会。如果说,在此之前,权力中心对于他们来说, 毕竟还颇为遥远的话,那么眼下它却突然变得相当具体、实在,仿佛一伸手就能够 触摸得到似的……所以,有片刻工夫,虽然谁也没有说话,但兴奋、自信,而又雄 心勃勃的光芒,却从那一双双若有所思的眼睛里,分明地闪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