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直到社友们实在等不及,决定开席的时候,黄宗羲、顾杲才带着左国楝匆匆赶 到畅好居。他们之所以来得这么迟,是因为临出门时,被周镳召到上房去,耳提面 命地切实训诫了一通。据老头儿估计,在今天这一次聚会中,陈贞慧必定会再度提 出那个让社友们都去当幕僚的设想。他一口咬定,这是陈贞慧为着把持社局、自充 盟主而耍弄的一套花招。因此要求黄宗羲和顾杲一定坚决抵制,并向社友们当场揭 破其奸谋。为着坚定黄、顾二人的信念,周镳还列举了许多陈贞慧在社内结帮谋私 的“证据”,其中包括大肆吹捧拉拢资历既浅、品行又欠佳的侯方域,使之得以名 列“复社四公子”,而把资历深得多的顾杲和黄宗羲排除在外。此外,周镳还特别 提到前年的虎丘大会上,陈贞慧为着拉拢郑元勋,虽然明知对方同钱谦益有勾结, 企图为阮大铖翻案,却故意放郑元勋一马,不仅不公开揭露其丑行,反而欺骗周镳, 让周镳支持郑元勋继续充当大会的主盟。到了后来,又借口在冒襄同董小宛结合的 事上,钱谦益曾经帮了忙,迫不及待地停止对钱某人的声讨。凡此种种,都证明陈 贞慧是一个利欲薰心、工于权术,而毫无道德准则的人。如果让他的图谋得逞,真 正坐上社中的第一把交椅,势必要把复社引到邪路七去。 对于老头儿怒形于色的训诫,黄宗羲虽然听了进去,却尚未形成自己的明确判 断。事实上,也许由于他本人从来没有萌生过领袖社坛的欲望,所以对陈贞慧以往 的言行,也就缺乏周镳那样敏锐和强烈的感觉。他毋宁说更多是以是与非的观念来 评判一切。只是陈贞慧的所作所为,没有明显偏离复社立社的宗旨,没有明显违背 一位正人君子的大节操守,别的他倒不怎么注重和计较。当然,周镳是他平日顶信 赖敬重的一位朋友,又是当年他加入复社的介绍人,老头儿所说的话,黄宗羲照例 会认真考虑,至少准备要印证一下。现在,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坐在席位之上, 一边静静地听社友们谈话,一边等待着开口的机会。 黄宗羲的心思,坐在他对面的陈贞慧自然不会了解。无疑,自从得知周镳在背 后骂他之后,陈贞慧一直感到既吃惊,又气愤。他是一个外表比较温厚,内心却相 当高傲的人,他可以平等而谦和地同各种人交往,却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任何凌辱 和藐视,更别说像周镳这样的恶意攻讦了。“值此国家丧亡、社局解体的关头,你 姓周的空为复社元老,拿不出任何扶危济困之方不说,如今我刚刚打算有所规划, 以期扭转这一蹶不振的颓势,你马上就诸多猜忌,横加阻挠。哼,你以为如此一来, 我就怕了你,从此俯首帖耳,不敢动弹,可就未免太轻看我陈贞慧了!”愤慨之余, 他强硬地想。同时,鉴于黄宗羲和顾杲同周镳的深密关系,他马上就直觉地把他们 二人看成是周镳埋在社中的两颗钉子,并估计今天的聚会必定有一场激烈的较量。 说实在话,陈贞慧并不怎么把黄、顾二人放在眼里。他之所以沉默着,没有立即把 自己的既定设想提出来,是因为这一会儿,社友们正围着新来的沈士柱谈得热闹, 使他一时插不上口。 这个沈士柱,长得又矮又小,一身伶仃瘦骨,外带比麻秆儿粗不了多少的一双 胳臂,以及两只小爪子似的拳头。然而,他却偏偏令人奇怪地以将才自许,一心向 往着虎帐谈兵,跃马杀贼。就连平日的言谈,也经常大引兵书,把那些个《六韬》、 《尉缭子》、《孙子兵法》囫囵吞枣地往里搬。为这缘故,往往招来朋友们的打趣, 但他依然如故,毫不改变。此刻,他正同社友们在谈论福王继位的事。 “哎,这一次无非是东林诸公用兵不慎,误中奸人狡计,折了一阵。有道是胜 败乃兵家常事,算不了什么!”沈士柱挥着手,满不在乎地说。 “算不了什么?你倒说得轻巧!须知这输的是生死攸关的一着!”梅朗中闷闷 不乐地冒出一句。 “生死攸关——”沈士柱眨眨眼睛,“也可以这么说吧。惟是兵法有云:”投 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其所以然者,实全赖一股’胆气‘!大抵两军 相逢,惟勇者能胜。何况已处死地,退无可退,斗志自必更盛。譬如今日,我军折 此一阵,似已陷于绝险之境,然而只须发扬蹈厉,鼓勇直前,又何愁不能力克强敌, 转败为胜哉!“ “是呀,若是折此一阵,便自丧胆气,签订城下之盟,岂非被马老头儿笑话我 东林、复社太过脓包?”大约看见沈士柱一味地口出大言,余怀一边向社友们狡黠 地眨着眼,一边学着对方的口吻说,随后,又一本正经地转向沈士柱: “那么,依兄之高见,不知计将安出?” “计么,计就在眼前,只看列位及东林诸公胆气如何而已!”沈士柱显得胸有 成竹。 “噢?”大家倒有点意外,不由自主停了杯箸,一齐期待地望着他。 沈士柱却拿起酒壶,且不说话,先挨个儿给大家的杯子斟满,然后,自己擎杯 在手,神色庄严地说: “弟此计如能施行,定教他奸邪破胆,志士扬眉,这留都朝局,依然是我东林、 复社的天下。请列位满饮此杯,以壮胆色!“ “好,若昆铜兄果有奇计妙策,挽此既倒之狂澜,莫说是一杯,便是一百杯, 弟也照饮不辞!”吴应箕首先举起酒杯。 “对,对,一定奉陪到底!”余怀、梅朗中也同声响应。 于是,在热闹起来的气氛里,大家都干了一杯。 “说起来,弟此计也并不烦难。”等大家放下酒杯之后,沈士柱转动着几乎立 即就酡红起来的瘦脸,伸出两根爪子似的指头,兴冲冲地说,“无非是以毒攻毒而 已!列位试想,那马老头儿何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信弃义,公然与我东林为敌? 无非是恃着背后有江北四镇的兵马给他撑腰。惟是他有兵,我辈何尝无兵?现放着 左良玉八十万大军在武昌,只须请史公修书一封,再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携往左营, 说彼兴师东下,亦不必真来留都,只须连营于湖口、彭泽之间,成虎视鲸吞之势, 便足令马瑶草之流股栗心寒,如芒在背。如此,则留都之局,便不愁不入我之掌握 矣!不知列位社兄以为如何?” 大家起初听他大言荦荦,还以为真的有什么了不得的奇计妙策,及至发现闹了 半天,原来又是主张借助“左兵”,都不禁大失所望,于是摇头的摇头,摆手的摆 手,纷纷发出了哂笑的嘘声,倒把满心想着赢得喝彩的沈士柱,弄得茫然不知所以。 直到大家说明,这种“奇计,,别人也早已想到,但遭到史可法的严厉拒绝,根本 行不通,他才如梦初醒,红着脸,尴尬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陈贞慧才决定把谈话引向正题。 “列位,”他捋着垂到腹部的漂亮胡子,不急不躁地说,“昆铜兄所言之策, 虽然未便实行,惟是适才他力主不应自丧胆气,却是至理名言,令弟闻之,不觉气 旺!”说了这几句之后,他故意停了停,把嘉许的目光投向沈士柱,看见后者现出 意外和惭愧的神色,他才继续说下去: “惟是如今福藩继位,已成定局。马瑶草之辈不惜以奸谋夺此拥戴之功,其意 欲把持朝政,已是不言自明。我诸君子如不急谋制御之策,岂惟朝端可虑,中兴难 致,又宁知不会复贾天启、崇祯之祸!” 他一开口就指出当前事态的严重性,特别是今后东林、复社所面临的危险,固 然是为了使大家对己方目前的不利处境,有一种明晰的认识,同时也试图抓住“党 祸”这个大家最敏感的问题,来调动情绪。果然,本来只是有点丧气的社友,顿时 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变了神色。 “那、那该怎么办?”梅朗中结结巴巴地问。 陈贞慧淡淡一笑:“办法么,无非两条:一、立即散伙,各卷铺盖回家,学钱 牧斋的样,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如此,虽难免为世所讥,但当可免缧绁之灾, 杀身之祸!” 在座的这帮子社友,一向以仁人自居,以国士自许,名誉对于他们来说,可以 说比生命更重要。如今,突然听说让他们向马士英之流彻底认输,回到乡下去苟活 偷生,这显然是绝对难以接受的,纵使个别人未必全无犹豫,但众目睽睽之下,也 不肯表露出来。所以,沉默了片刻之后,梅朗中再一次问: “那么,这第二条?” “这第二条——”陈贞慧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不过,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在黄宗 羲和顾杲脸上挨个儿逗留着,“第二条就是:坚持君子之节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 堕报国之志,戮力同心,以为东林当道诸公羽翼之助,务期冲决奸人之网罗,开创 大明中兴之业!” “开创大明中兴之业,这是不消说的。”传来了张自烈老气横秋的声音,“惟 是以往我复社操持清议,之所以令权奸畏惧,实因先帝乃英睿明敏之君,且乾纲独 断,邪恶难以遁形之故。今马瑶草挟拥戴之功,必深蒙新君恩眷,区区清议,只怕 未必能令彼就范吧?” 事前,陈贞慧虽然并未把自己的想法同张自烈商量,但对方这一问,却正是他 需要的,于是,点一点头之后,他便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份手折,说: “尔公兄所虑甚是。时至今日,我复社除清议之外,尤须致力于朝政之兴革。 天下鱼烂久矣,江南黎民之望新政,犹如大旱之望云霓。惟是小人但知营私,其虑 必不及此。我东林值此朝廷新立之机,正应力主其事。语云:饥者易为食,渴者易 为饮。此事实不难收效。一旦新政有成,民心感附,我东林何止本位得固,更能取 信于新君,则奸邪纵欲危倾于我,又谈何容易!” 说着,他就把手中的折子递给大家传看,介绍说:“这是弟近日草拟的新政二 十款,就中列具赦免新旧钱粮、广开贤路、奖励屯垦,以及规划战守诸事,请列位 社兄见教!” “那么,兄意欲何为?莫非打算上书朝廷么?”余怀一边把看过的折子传给身 旁的黄宗羲,一边转过脸来问。显然觉得事关重要,他收起了惯常的嬉笑表情。 陈贞慧一边注意着正凑在一块看折子的黄宗羲和顾杲的反应,一边摇摇头,说 :“‘非也,上书言事,只怕延宕时日,而且未必有效。弟之意,是列位倘若认可 弟所列各款,则不妨分头晋见东林当道诸公,自请任为幕僚,即以此各款新政—— 自然尚可增删,恳请其采纳。弟估计,一俟迎立之事定,诸大臣必定会议朝政,届 时,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现在,陈贞慧把他先前的那个设想,加上新的内容再度提了出来,并且准备着 黄宗羲和顾杲会起而阻挠。“哼,你们如果想捣乱,那就来吧!我陈贞慧决不屈从 于诬蔑和威吓,哪怕是周仲驭也罢!” “啊,定生兄,弟还不曾告知兄哩,自从兄上回说过让大家去当幕僚,弟日前 已经面谒吕少宗伯,在礼部谋到差事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说,那是一直没有开 口的左国楝,虽然他是同黄、顾二人一起到来的,但对于周镳持有异议似乎并不知 情。 “还有尔公进了户部,朗三也进了都察院!”左国楝又指着张自烈和梅朗中介 绍说。 “噢,这事当真?啊哈,好,太好了!”陈贞慧惊奇地问,不由得兴奋起来。 他暂时顾不上黄宗羲和顾杲,开始饶有兴趣地询问起左国楝等人的近况来。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侯方域,却似乎从黄、顾二人的沉默中获得了某种自信。 他斜瞅着黄宗羲,脸上露出鄙夷的冷笑,问:“咦,太冲兄何以默然不语?莫非对 定生兄这折子,不以为然么?看来,必定另有得自秘传的高明之策哕。何不略加披 露,令弟辈一开茅塞?” “这……”黄宗羲看了对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默默地喝了一口酒,老实地 说,“弟也未有良策,不过……” “噢!”侯方域马上截住说,“原来太冲兄竟也未有良策,却对定生兄的良策 又不以为然,于是便不言不语,莫测高深。知兄者或能谅兄向来如此,不知者便会 疑兄仗势骄人,不知自量!” 侯、黄二人关系一向欠佳,这在社友们是清楚的。但这几句平白无故的挖苦挑 衅,仍然使大家为之愕然。黄宗羲更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抬起头,一张小脸 随即涨得通红,眼睛也瞪了起来。 坐在他们之间的余怀一看势头不对,赶紧离开座位,张开双臂,试图制止马上 就要发生的争吵。 “散开,统统散开!快,快点!”一声暴厉的斥喝忽然从窗外传来。 社友们又是一怔,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接着,街上那闹哄哄的声音变得更 大,还夹杂着响鞭的“啪啪”声、行人的奔走声。吴应箕把手一挥,哑着嗓子说: “王驾。是王驾到了!” 大家“啊”了一声,顿时着忙起来,纷纷离开了座位,拥向临街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