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福王进城之后的第五天,方以智终于到达南京。他并没有马上前往吏部报到, 也没有忙着去寻找社友们,而是带着在丹阳时冒襄给他添置的随身行李,以及一名 新雇的长班,首先前往秦淮河的旧院,去访旧日相好的名妓李十娘。 他这么做,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说起来,在同冒襄相处的两天里,彼此虽然交 谈了许多,但有一件事,他却始终不曾向朋友提起。 事实上,在北京以及其后的一段充满着混乱、紧张和恐惧的日子里,即便是像 方以智这样聪明机敏的人,也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那时候,他一门心思,就是 想方设法从牢房中脱身,以便尽快逃出那个地狱般的城市——他既不愿意白白死去, 更不愿意向“万恶”的“流贼”卖身投靠。所以,当“贼”廷颁下“伪诏”,宣布 赦免包括他在内的一部分明朝旧官,并决定以原职录用时,方以智就耍了一个花招, 姑且装作接受,一旦获释出狱,他就立即设法逃走。在南来的一路之上,对于这种 做法,他心中一直十分坦然,因为自己一没有到“伪”官署去报到,二没有正式上 任,所以一切都不能算数。直到同冒襄见了面,促膝交谈时,他发现老朋友对传说 中的明朝官员变节降贼,表现出极大的鄙视和愤慨,心中才第一次受到触动,隐隐 意识到,那至少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因此,也就没有向冒襄说明。后来,愈行近 南京,他愈加强烈地感觉到:江南一带的气氛,以及人们的情绪,同已经成为沦陷 区的北方完全不同,可以说激烈得多,也苛刻得多。这更使方以智存了一份小心, 担心自己的事情,万一在南京已经有所传闻,如果不弄清是否遭到歪曲,就贸然在 大庭广众中露脸,说不定会招来意外的不愉快。因此,他拿定主意:一、先不上主 管衙门去报到;二、也不直接去寻访陈贞慧等社友,而是先上有可能打听到点消息 的秦淮河来。 现在,方以智乘坐的轿子,已经走在从桃叶河房到武定桥的街道上。这一带, 本是南京城里顶有名气的吃喝玩乐的去处,要在平日,总是市声喧阗,游人如鲫, 说不尽的风光热闹。可是眼下,由于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来临,阴沉沉、皱巴 巴的天空从前天起就没有开朗过。那大一阵小一阵的长脚雨,也始终滴滴答答地下 个不停。这雨虽说才开了个头,还不曾让人腻烦到仿佛连骨头也要长出霉来的程度, 但已经足以使市面上陡然冷落下来。如今,街道上打着油纸伞、顶着竹笠,或者披 着一块麻袋片儿的行人,自然也还不少,但多半是行色匆匆,难得有从容停歇的时 候,更别说悠然自得地观街景、凑热闹了。即使是街道两旁的屋檐下,那平日吆喝 得起劲的叫卖声,这会儿也泄了气,分明地沉寂下去。纵然有几个心性豪雄的角色, 耐不住冷清,抖擞精神嚷嚷上几句,那声音也像马上给雨水浇瘪了似的,呜呜咽咽 地散落在青石板路面上,再也蹦鞑不起来……不过,虽然如此,人们的眼神和表情, 看上去倒还安详镇定。除了眼下正当二十七天的国丧期间,人人身上都奉命穿上了 素色的丧服之外,已经没有太分明的悲痛迹象。这自然是有关“流寇”倾师南下的 传闻,到底没有被进一步证实,而且如今福王正式在南京“监国”,一个新朝廷也 建立起来,于是他们渐渐又放了心,觉得重新有了倚靠和希望…… 方以智在旧院的寒秀斋前下了轿子,由长随上前敲门,通报过姓名之后,李十 娘的鸨母很快就出现了。如同旧院里的不少名妓之家那样,这位胖胖的、长着一双 金鱼般突出的眼睛的小女人,实际上是十娘的亲生母亲。不过,无论是秉性还是长 相,她同女儿都相去太远。如果不是她对十娘确是百依百顺,钟爱异常,外人也许 就会更难相信这一点。今天,她同样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裙,但领头袖口有意无意地 显露出内里的一层,却依然鲜艳花哨。此外,她脸上也照旧浓施粉黛,只是发髻上 的金饰略见素减了一点。方以智的突然来访,显然使这位老于世故的鸨母颇为意外, 甚至有点惊疑参半。不过,她仍旧显得十分高兴而且热情,一迭声地嚷着“稀客”, 又是呼唤丫环打伞,又是指挥仆人帮客人搬行李。然后,她就移动着小脚,一边照 例嗔怪着方以智“薄情”,怎么许久都不上门来,一边满面春风地把客人让进堂屋 里。 这是一间小小的、收拾得异常雅洁的堂屋。方以智已经有两年多没来,但发现 屋内的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当中仍旧立着一架祁阳石座的山水屏风,屏前也 依旧是两张方几,外带四张乌木嵌纹石的扶手椅。一对四开光的坐墩靠在墙边上。 不过,窗上的湘妃帘像是换了新的,竹帘下增设了一张小壁桌,一个宣铜彝炉正在 桌上袅袅地飘散着清爽宜人的香气。由于外面一直哗哗地下着雨,前檐下的那架鹦 哥儿和蜷伏在门边的叭儿狗,都显得有点闷闷不乐,直到发现来了客人,它们才稍 稍动弹一下身子,咕咕哼哼地发出几声敷衍的叫唤…… 李十娘的鸨母显然很想打听方以智是怎样脱身归来的,但看见客人不愿多谈, 也就识趣地住了口。她只告诉方以智,今天十分不巧,十娘同她的妹妹媚姐上石城 门内的关帝庙烧香还愿去了,辰时出的门,这会儿还未返家,所以只好请方老爷包 涵,多坐一会儿,到时一定罚十娘陪方老爷多喝几杯酒。方以智此来本不是为着寻 欢买笑,自然也就无所谓。他一边捧着茶盅慢慢地喝着,一边向对方打听些南京近 日的情形,像福王是哪一天进城的,前一阵子城里可有些什么传闻,最近从北边逃 回来的人多不多,可知有些什么人,还有,旧院中相熟的那些人近来可还好么,等 等。待鸨母一一回答了之后,他才偏起头,问: “嗯,吴次尾和陈定生相公他们,近日想必还常来院中走动?” 鸨母正从一只碟子里拣着瓜子儿,一颗接一颗地放在嘴边嗑着,听他这么问, 就住了手,胖胖的圆脸上现出沮丧的神情。 “常来什么呀?”她说,声音里透着怨艾。 “怎么?” “谁知道呢!其间贱妾也曾打发、丫环,还央了张老爸、苏老爸去专诚请过好 多回,巴望他们就是来吃一盏茶,说会子话也好。谁知偏偏再也请不动,不是推说 不得空闲,就是推说没有心思。总之,也不知是院中哪个鬼丫头,开罪了复社的相 公们,连累我们也糊里糊涂地白陪着受冷清!” 方以智微微一笑:“这倒未必。大抵是眼下遭逢国变,他们一来正忙,二来也 当真提不起兴致,所以才会如此。不过,莫非连余相公也不来么?” 他问的余相公,就是余怀。三年前,余怀经十娘介绍,同她的妹妹李媚姐相识。 两人一见倾心,好得不得了。余怀还不止一次地表示准备替媚姐赎身,娶回家去。 这件事,圈子里不少朋友都知道,所以方以智才有此一问。 鸨母点点头:“就只余相公还来过几次,可也每每推说事忙,不似往时来得勤 了,把媚姐那妮子抛撇得丢了魂儿似的,倒缠着余相公又哭又笑地闹了好几回!” 方以智“噢”了一声,问:“那么,余相公的住处,外婆必定知道了?” “知道,只是不曾去过。听鸨儿说,小油坊巷尽东头右首倒数第三家便是。” “既是这等”方以智略一沉吟,用商量的口吻说,“下官此来,一则是顺道相 访,二则也想会一会余相公。如今就烦外婆着人给他带个口信,说下官在此候他, 请余相公前来相见,不知可使得么?” “这——”鸨母的眼珠子转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这不是极容易的事么!方 老爷几时变得这等生分客气了?贱妾这就着鸨儿去报信!” “不过”方以智用手势止住她,“下官来此一事,请外婆吩咐鸨儿,只可对余 相公一人说知,并转告余相公,也暂勿向旁人提及。 嗯,劳动了!“ 等鸨母答应着出了堂屋,方以智便站起身,倒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起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