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 紧挨着一面大鼓,戏曲教习臧亦嘉神色端庄地坐着。他左手摇着一副拍板,右 手拿着一根小鼓棒,正在挥洒自如地指挥着环立在他身后的一群乐工,随着他那富 有节奏感的动作,由筝、琶、箫、笛合奏出的昆腔旋律,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舒缓 悠扬地飘散开来。 应和着音乐,一位年轻俏美的小旦,正在大堂中央的红氍毹上,款摆着腰肢, 咿咿呀呀地演唱着一段轻松活泼的戏文。 这是在阮大铖的府第——石巢园的咏怀堂里,身体肥胖的主人没精打采地坐在 朝北的一张食案后面,表情呆滞,目光阴沉,连那部有名的大胡子,也一动不动地 贴在肚皮上。仿佛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不得不勉强坐在这里。相反,倒是他对面 席上的两位客人——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和逃难王孙朱统镟显得兴致颇好。 他们各自占据着一张食案,又吃又喝,并且始终关注着红氍毹上的演出。尤其是朱 统镟,那长相古怪的脸上浮现着居心叵测的微笑,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年轻活泼的小 旦,每当听到妙曼撩人之处,便怪声怪气地独自喝起彩来。 的确,也难怪阮大铖提不起兴致。因为自从把弘光皇帝——也就是当初的福王, 成功地扶上宝座的一天起,他就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该轮到他老阮堂而皇之地起用 复出了。起初,他甚至雄心万丈地盘算过,作为拥立新君的有功之臣,自己这一次 复出,可不能含含糊糊,听凭朝廷随便打发一顶乌纱帽儿,就算了事,而必须坚持 两条:第一,要求朝廷完全彻底给他平反昭雪——不光是他一个人,还有当年被毫 无道理地指为“阉党”的那一帮子难兄难弟,也应当昭雪;并向天下宣谕所谓“逆 案”,其实是东林派一手制造的一桩天大的冤案,必须连根儿掀翻。第二,在被打 成阉党时,阮大铖的官职是位居“从六品”的光禄寺丞。凭着他平白无故受了十七 年的禁锢,吃尽了无官可做的苦头,加上又有眼下这一份大功劳,光给他官复原职 可不成,必须加以擢升,而且还应当“破格”擢升!譬如兵部尚书一职,以他的精 通军事,才兼文武,就完全可以胜任。纵使一时安排不了,起码也该把兵部左侍郎 的交椅留给他。低于这个职务,他老阮可不干!当时,在阮大铖看来,上有弘光皇 帝乾纲独断,下有马士英、刘孔昭等一班已经成了定策元勋的老朋友合力支持,再 加上江北四总兵的武力策应,要办成这件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有几天工 夫,他还故作姿态,摆出一副不急不躁的高人风度,躲在家中赏花听戏,等候朝廷 的使者上门礼请。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不仅自己的门庭冷清如故,始 终不曾响起钦使的官靴声,相反,还传来了朝廷决定由史可法入主内阁,而让马士 英“领庐、凤总督如故”的消息。阮大铖这一份吃惊和气愤真是非同小可。他觉得 弘光皇帝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大浑虫,而马士英也是个十足的低能之辈!幸而,正 当他急得差点儿没去跳井的当儿,又传来了马士英已经星夜驰回南京,坚持要人朝 执政,而史可法迫于无奈,只得自请赴扬州督师的喜讯,阮大铖才又大大地兴奋起 来,觉得这一次“笃定”可以如愿以偿了!然而,命运仿佛有意要捉弄他似的,史 可法离开南京已经将近半个月,马士英入阁理事以来,朝廷也陆续起用了许多旧官, 其中就包括马老头儿本人的亲戚田仰、越其杰等人。惟独他阮大铖的大名,却始终 没有出现在邸报上!诚然,阮大铖也知道,还在朝臣会推内阁成员的当儿,他的生 死之交诚意伯刘孔昭就曾经当众推举过他,结果被史可法、张慎言等人借口“逆案 不得翻”,给否决了。刘孔昭每逢提及此事,总是恨恨不已。可是,史可法不是给 挤跑了么?马士英如今已经在内阁坐上了仅次于高弘图的第二把交椅,更重要的还 有皇上暗地里给他撑腰,那么,为什么他还不赶紧拉扯老朋友一把,以报答当年荐 举之恩?为什么每当阮大铖追问时,他总是支支吾吾的很不明白痛快?须知阮大铖 这后半生的老本,已经全押在他马瑶草的身上,时至今日,那贵州佬却仍旧是这么 一副没着没落的劲儿,可教阮大铖怎么放心得下,又怎么快活得起来? 大堂上的琴笛锣鼓还在热烈地喧响着,但是凭着训练有素的耳朵,阮大铖意识 到这一出戏就要结束了。果然,那个名叫闵四官的小旦煞住尾腔,同一名末角一唱 一和地念了四句下场诗,便款摆着腰身,以一串轻盈优美的碎步,踏着锣鼓点退下 场去。接着,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小厮,却开始来来往往地忙碌起来。阮大铖定一 定神,随即想起酒宴吃到这当口,该是到了更盏换席的时候了。 虽然心中提不起兴致,但碍着客人在场,他也只得照例站起来,招呼徐青君和 朱统镟,一起到外面的庭院去散步闲谈,好让仆人们去收拾打点。 夜色四合的庭院,情调与灯烛辉映的大堂自是不同。由于琴笛锣鼓停止了演奏, 这会儿四下里显得分外宁静,黑魃魃的树木影子,以及树木后面的墙垣和高耸的屋 脊,一动不动地立在微茫的星影下。由于自从五月初有过几天梅雨之后,已经整整 一个月没再下雨,眼下净荡荡的天空显得特别高朗,横亘在天幕上的巨大银河,看 上去也分外清晰、美丽和神秘。而隐藏在石阶下、草丛中的蟋蟀,本来此伏彼起地 叫得正欢,忽然受到了人们脚步声的惊吓,便一齐停止了吟唱,直到过了好一会, 才在看不见的远处,重新鸣响起来。 不过,眼下的三个人,看来谁都没有领略夜景的兴致。阮大铖固然满怀郁闷, 朱统镟也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声不响。至于徐青君,大约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 的机会,就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 “啊哈,圆老,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今日早朝可是热闹极了,几乎弄出人命来, 你说稀奇不稀奇?” “……” “哎,二位听弟说呀!”大约看见阮、朱二人没有反应,徐青君又急匆匆地嚷, “这是家兄告知弟的,说刘诚意因不忿张金铭把持吏部,专与我辈作对,遂于今日 早朝将散时,约齐灵璧伯老汤、忻城伯老赵二位,于廷中当众大骂张金铭结党营私, 排斥武臣,且定策拥立时原怀二心,阻挠迎请今上,实为祸国奸臣,不可不诛。骂 得那姓张的目瞪口呆,不敢分辩。后来高阁老出面排解,今上亦传谕文武官应和衷 相济,不可偏竞。众人以为事已平息。谁知刘诚意怒气难平,忽于袖中抽出小刀一 柄,奋身向前,大呼要手刃奸臣,慌得那姓张的东躲西藏,一时朝班大乱,煞是好 看……” “那么,后来呢?”因为这个消息确实过于突兀,闻所未闻,阮大铖忍不住问。 徐青君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后来,因韩太监出面阻止,那东林伪君子才 保住了性命,可是也足够让他魂飞魄散了!” 刚才所说的这个被刘孔昭追杀的张金铭,就是吏部尚书张慎言。一提起此人, 阮大铖立刻就想起前些日子,正是他伙同史可法一道,否决了刘孔昭推荐自己的提 议,所以心中也自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于是颇感兴趣地问: “那么马瑶草呢?当时他可说什么没有?” “这……倒不曾听家兄说起。如今他身为阁臣,想必不便公然帮着刘诚意说话, 免得人家说他偏袒。” 徐青君虽然只是就事论事,但这种说法无疑也可以用来解释阮大铖眼下的处境, 所以怔了一下之后,阮大铖又不由得烦躁起来,低下头去,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时,朱统镟开口说话了。仿佛猜准了阮大铖的心思似的,他阴阳怪气地说: “老马怕人说他偏袒?这也看看什么时候,对什么人罢咧!不错,对像刘诚意、 阮圆老这些老朋友,他是不敢偏袒。 你不见圆老空自有拥立今上的一份大功劳,直到如今还在家里坐冷板凳么!只 是对东林那帮伪君子们,老马却像是惟恐人家说他不够偏袒似的——弟今日也听到 一件大时闻,说是连钱牧斋那老不死,朝廷竟也诏令起复了,而且还加官晋爵,让 他当上了礼部尚书!你道稀奇不稀奇,可气不可气?“ “什么,钱牧斋——他也起复了?”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他、他是 怎么起复的?” “听说是走的李沾的门道。自然,银子不用问是笃定花了的。 另外,还听说钱牧斋的那个出了名的荡妾,同老李长包的一个婊子是什么手帕 姐妹。这枕头上一用功夫,老李又焉有不乖乖儿答应之理!“ 停了停,大约看见阮大铖不吭声,朱统镟又敲敲打打地说:“圆老,你可得把 自己的事儿放着紧点,须知老实人难免吃亏!别让人装在布袋里卖了都不知道!现 抓着他钱牧斋当初穷凶极恶,抗阻今上登极继位,尚且能起用加官;而定策有功如 您老,却只为当年一笔糊涂账,就给硬生生地压着,不得翻身。纵然您老忍得下这 口气,小弟也要打抱不平!” ‘’可是,马瑶草他一味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替我出头,又有什么办法! “由于被眼前的一连串消息挑激得再也无法忍耐,阮大铖蓦地抬起头,怨气冲天地 回答。 “马瑶草?”朱统镟一只手盘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抠着腮帮,沉吟地说,“不 错,这一阵子,他对朋友确实有点不够地道。不过,小弟却有办法让他清醒!” “噢?”阮大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兄有办法?什么办法?” 朱统镟摇摇头,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天机不可泄露!”他卖着关子 说,“不过,若是圆老肯把这事托付给小弟,那么小弟敢说,短则一天,长则三日, 包管能让马瑶草乖乖就范,向朝廷力荐您老!” “哦,这、这岂有不肯之理!”喜出望外的阮大铖连忙走近前去,“我兄仗义 相助,小弟正是求之不得!这便将大事相托,劳动之处,先此致谢!”说着,深深 地作下揖去。 “那么,不知促成此事,尚须何种使费,我兄只管明言,小弟必定尽力筹措!” 当直起腰来之后,他又喜孜孜地问。 朱统镟“哦”了一声,似乎在转着眼珠子,随后,他就“嘿嘿”地笑起来, “小弟与圆老相与一场,向来不分彼此。纵有些须使费,就由小弟包下便了!”说 着,大约看见阮大铖做出不肯的模样,他又把手一摆,说:“不过,圆老也深知, 小弟向有‘寡人之疾’,若得一可心的疗疾之人,小弟便能精神壮旺,奔走谋事, 无往而不利。是以在此有一不情之请,欲求圆老将闵四官见赐,不知可肯割爱么?” 阮大铖本来正满怀希望和感激地望着对方,蓦地听到这么个要求,他的笑容僵 住了。闵四官,就是刚才在大堂内唱小旦的那个女孩儿。以往,阮大铖也不知道这 位浪荡王孙迷上了她。直到半个月前,朱统镟托徐青君来转达求取之意,才把事情 给挑明了。戏班子里的女孩子,都是阮大铖花银子采买来的,要送要留,本来只凭 他一句话就能定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戏班子可是阮大铖的心肝宝贝,这些年, 就靠着它,才使阮大铖熬过了闲得发疯的寂寞时光,还在江南一带赢得了很大的声 誉。何况,那个闵四官又是班里的一根台柱子,模样儿长得俊俏不必说,难得的是 嗓子好,戏也演得十分出色。所以阮大铖当时不等徐青君说完,就一口回绝,认为 朱统镟竟打起阮家班的主意来,胃口未免大得有点过分。自那之后,朱统镟仿佛知 难而退,再也没有提起这事。没想到他并未死心,七弯八拐的,却钻到这个当口上 来等着阮大铖!“哼,怪不得他今天这等热心,说到底,是为的这个!”由于被对 方隐藏着的机巧所惹怒,阮大铖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断然拒绝。但是,话到嘴 边,忽然又想到,刚才朱统镢声言,有办法促使马士英在一两天内向朝廷推荐自己。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一件大事。如果因为一时的小忿而错失了机会,岂非大大不值? “嗯,为着能尽快复出,莫说是一个闵四官,就是把整个戏班子赔出去,只怕都得 干!”他悻悻地想,于是抬起头,紧盯着朱统镟问: “老兄真的把得稳,能说动老马即刻去办?” “小弟几时诓骗过您老?如若不信,小弟可以在此赌誓,倘三日之内尚无荐举 之报,甘受雷霆之殛!”朱统镟答应得异常干脆。 “好,老夫就答允兄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又征询地问:“那么,待戏 演完了,弟便告知四官,让她收拾行装,明日着人给兄送过去。如何?” “多谢,多谢!”显然没想到阮大铖答应得如此爽快,朱统镟不禁喜出望外。 他一边行着礼,一边兴冲冲地说:“不过,圆老的差事,可是万万耽搁不得的。趁 眼下时辰尚早,待小弟这就上马瑶草那儿走一遭。所以这戏也别再看了。四官么, 也不必再等明日,小弟这就带她走便了!” “只是,好歹她也是我家班里养大的人,如今天幸得归兄台,老夫总要略办些 妆奁才是!” “噢,不用不用!”朱统镟使劲摇着手,显得迫不及待,“圆老把她送了我, 便是天大的一份人情!还说什么妆奁的话?哎,免了,一概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