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 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 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 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 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 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 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白成、刘宗 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 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 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IEI 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 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 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 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 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 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 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 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 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人们,平日就集中在里面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阁里 的一应图书典籍,都收藏在那里。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 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首辅高弘图十天前奉旨到长江沿线处理漕务,尚未回京 之外,其余两位次辅——姜日广和王铎,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 书舍人和仆役的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 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欢。不过,马士英却毫 无品赏的兴趣。这倒不光是由于他那份举荐阮大铖的上疏,一直迟迟不见发下来, 而是因为前天夜里,本来在这当口上例应回避的阮大铖,终于忍不住,偷偷摸到他 家里去,对今后的局势说了一通危言耸听的话,弄得马士英一连两天,都有点心绪 不宁。无疑,阮大铖也提出了两条他自认为精明的对策:一是派人赶赴江北,暗中 知会高杰、刘泽清等四总镇,让他们想方设法给史可法捣乱,使之左右掣肘,穷于 应付,无法顺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师,自然就无法骤建大功,也不易 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内,还要尽快把内阁以及吏部抓过来。考虑到高弘图和姜 日广一时不易驱除,那就先攻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把这二人收拾 掉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高、姜。阮大铖认为,由于兵部已经抓在马士英手里,倘 若再把内阁和吏部拿过来,其余便不足为虑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亲信 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时才出师北伐,便可万无一失。而将来再造中兴的美名 也就理所当然地归到马士英的名下,荣华富贵,享受无穷!对于阮大铖的这一番策 划,马士英当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事后却一直在反复考虑。无疑,他也觉得,尽 管史可法已经被迫离京,督师淮扬,但凭着对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声望,对 自己的地位始终是一个威胁。如果光从打击、禁制史可法着眼,那么阮大铖所建议 的两点,确实不失为可行之策。不过,这么做的结果,延误了北伐的战机不必说, 还势必会在朝中引起巨大的争斗。闹不好,还会造成分裂和内乱。在目前的情势下, 这还是应当尽可能避免的。因为马士英心中明白,从前方报告来看,这一次之所以 能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主要还不是吴三桂有多么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于向关外 借来了清兵,加上农民军将士在北京大发横财之后,斗志涣散的缘故。 另外,据尚未公开的消息说,目前人踞北京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国的摄政 王多尔衮。那么,清兵今后的意向如何?局势将会如何发展?这些都还琢磨不透。 现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马士英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拥戴元勋,并且如愿以偿地 回到留都来秉政。 为巩固自身的权位计,他就不那么希望再发生激烈的动荡,而倾向于暂时保持 相对的稳定了。 “嗯,冲着当初老阮帮过我的大忙,这一份人情债,我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么,就先把他的事办成再说。至于其他,倒不必忙着拿主意!”这么暗自决定了 之后,马士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问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 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内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为着突出为政清 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马士英在办公 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 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 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姜日广到了,王 铎也到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 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 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 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 马士英停止了翻阅,把手中的公事归拢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仆役给制敕房送过 去。然后,他把茶杯拿在手里,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向朝廷荐举阮大铖的奏章迟迟不见发下来,现在马士英多少有点心神不定。 事实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就是考虑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因为阮大铖与一般被革职罢官的“废员”不同,他是一个列入了“逆案”的人。而 “逆案”又是已故崇祯皇帝“钦定”的。凭着这一条,东林方面便有足够强硬的理 由加以反对;自己这一方,除了解释说当初搞错了,阮大铖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难 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铖其实又并非那么干净,这就使事情变得颇为难 办。如果说,在拥立福王的较量中,由于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这个法宝,从而 争取到了大多数官员——甚至包括东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日广等人 陷于被动和软弱的地位,终于大获全胜的话,那么,面对阮大铖这件难题,顺逆之 势就刚好倒过来。闹不好,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前两天,当 他私下里拿这件事去征询韩赞周时,那位在拥立福王期间,曾经坚决站在自己这边 的太监头儿,竟然变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韩赞周如今被正式委任为司礼监的掌 印太监,拥有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极大权力。那么,会不会由于他的缘故,使皇帝也 感到阮大铖的起用关涉颇大,因而对马士英的上疏来个“留中不发”?要是这样, 事情可就更加不好办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铖势必认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会像 催命鬼似的上门纠缠,把自己闹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正是这种左右为难的困扰, 把马士英弄得心烦意躁,以至窗外的过道里分明响起了轻而急的脚步声,他都几乎 没有觉察到…… 然而,他终于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转过身去,向着门口。这时,帘子已经被人 掀开,露出了一个明亮的洞隙。接着,典籍官那张红堂堂的胖脸出现了。他手中捧 着一个黄缎方匣,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太监。马士英不觉心神一振,知道奏章发下来 了。但是,由于吃不准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点心慌。不过他仍旧定一定 神,一声不响地等候着。 典籍官照例双手把方匣子放到马士英的书案上,然后行了一个礼,躬身退了出 去。这时候,异常的情形出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太监有意站着不动。直到典 籍官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才转动着脑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里没有别的 人,他便走近来,小声对马士英说:“田爷命小的拜上阁老大人,说那件事他已奏 明万岁爷。万岁爷说:”既是当初冤枉定案的,与他开复便了!‘田爷请阁老大人 即速拟旨呈进,以便批发。“ 小太监所说的“田爷”,就是太监田成。此人当初跟着福王逃难南来,算是 “从龙”有功。福王当上了皇帝之后,对他也就颇为信用。又由于他在逃难期间, 穷得要死,马士英、阮大铖瞅准了机会,很送了他一笔银子,所以此后彼此就拉得 很紧。前两日,马士英在韩赞周那里碰了钉子之后,便改走田成的门道,请他在宫 里相机配合。如今,听了小太监的传话,马士英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顿时放了下 来。他连忙点点头,说: “替我拜上田公,就说知道了。改日当面再谢他。本阁这便拟旨。” 等小太监走了之后,马士英走到书案前,放下茶杯,动手揭去木匣的封皮,从 里面的一叠奏本中,先拣出自己的那份上疏,发现已经被朱笔点了一个记号,他便 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开来,从头到尾又细看了一遍,觉得文从字顺, 言简意赅。他略一思索,随即放下奏疏,拿过一张阁票,兴冲冲地掂起那支鸡狼小 楷湖笔,在雕着盘花图案的砚台上饱蘸了墨,打算写出批准的意见。然而,心念忽 然微微一动,觉得有点不妥,不由得停笔沉吟起来。 无疑,到了明代后期,内阁大学士的地位和权势较之前期,虽然已经大为提高, 甚至被人们称为“当朝宰相”。但他们的职能,仍然只限于替皇帝草拟旨文,而无 权对各部衙门直接发号施令。按照制度,凡属官员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须经由吏 部去处理执行。 而吏部目前掌握在东林派中坚张慎言和吕大器的手里。马士英想,起用阮大铖, 光是他们那一关就很难通过。惟一的办法只能请出皇帝的权威,硬压下去。本来, 甚至连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内阁办事的惯例,票拟的审定权集中在首辅 身上,马士英作为次辅,只能参与意见,而高弘图的想法却不见得会同他一致。不 过,事先马士英已经耍了一个花招,他趁高弘图因公务离开了南京,由他代掌内阁 的机会,突然奏请起用阮大铖。这样,他就能自行决定票拟的内容。不过,这个办 法稳妥是稳妥了,却未免痕迹太露。特别是荐举、票拟都由他一手包揽,将来传扬 出去,势必会受到抨击和非议,有损自己的“清名”。这却是马士英所不乐意见到 的。“嗯,还是另找一个人来票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谁呢?在 内阁中排名最末的王铎,本来最为合适,但这个人虽然不是东林派,却出奇地胆小 怕事,料想不肯冒这个风险。那么就剩下姜日广。按说,作为目前东林派在朝中的 魁首,姜日广更加不会应允。不过马士英发现,自从自己进入内阁之后,对方倒是 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来像是颇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这件事上他肯帮忙,以后我也尽量不同他们为难 就是!”这么一想,马士英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装进一 个封套里,又叫来一名亲信仆人,当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马上送到东头边上的屋子 去,请姜日广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拟。 当仆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外后,马士英一边倾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 边伸手把余下的奏章从黄缎匣子里拿出来,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负的感觉:“哼,凭 着拥立今上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听命于我的江北诸镇,内有田成、李永芳一帮子 得宠的太监做引线,内阁首辅的交椅迟早都得归我马某人来坐。这一层,满朝文武 只怕谁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岂敢不买我这个面子!” 这之后,由于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风度,不该、也不必因区区 一件事而分心过甚,他于是断然把注意力收回来,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处理余 下的公事。 然而,没等他审阅完一份奏章,就给再度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先前派去的那 个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向他双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办妥了吗?”马士英问,目光依然在手头的公事上逗留着——那是湖广 巡按黄澍要求人朝召对的奏本。由于黄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里担任监军,而左良玉 的动向,一直是马士英所关注的,所以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兴趣。 仆人摇摇头:“回禀老爷,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说什么?”马士英蓦地一怔,抬起头来,“他不肯?” 仆人胆怯地点点头。 “那——那他怎么说?” “禀老爷,小人不敢回话。” “哼,照直讲来!” “是。姜、姜大人说,回去上复马大人,敢是疯、疯了吧,没的却来坏人名节! 你家大人常说他被人画成了大花脸,我却宁可弃官不做,也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骂 我,唾我!” 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渐渐地,他那尖长的瘦脸因为羞恼而涨红,随后又 变成铁青色。终于,他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拿过一张阁票,举笔在上面拟出了如下 的一行字: 阮大铖是否知兵,着兵部召来,暂复冠带陛见,面陈方略定夺。 写完之后,他把笔一抛,吼叫道:“送进去,马上给我送进去!” 然后,他就“哗啦”一声推开椅子,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