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阮大铖被钦准“冠带陛见”的消息,不但使复社的士子们极为震动,而且在朝 廷之上,也激起了轩然大波。仅仅在六月初八的当天,上疏弹劾这件事的朝臣,就 有十三位之多。他们是:东阁大学士姜日广、吏部侍郎吕大器、太仆寺少卿万元吉、 应天府丞兼御史郭维经、兵部职方司郎中尹民兴、户科给事中罗万象、兵科给事中 陈子龙、御史陈良弼、王孙蕃、米寿图、周延泰、左光先,以及锦衣卫指挥怀远侯 常延龄。对于一名罢职官员的召见,竞引发出如此集中、如此强烈的反对,这在弘 光朝廷建立以来,是从未有过的。那些上疏,不仅对阮大铖进行了极猛烈的抨击, 而且还把矛头直接指向了荐举人兼拟旨人马士英。看起来,经过一而再、再而三的 退让、沉默之后,朝臣当中的正直之士对于马士英等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到了忍无 可忍的地步。那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猛烈地爆发了。这一次,他们抬出“先帝钦 定逆案”,作为至圣至高的依据,不仅争取到了相当大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也使马 士英及其盟友们很难与之论争。本来,马士英一直寄希望于弘光皇帝的“乾纲独断”。 然而,偏偏这位已经坐上了龙椅,照理大可以行使其“绝对权威”的年轻皇帝, 却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样子,竞给弄得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分明畏缩 起来。他既没有像马士英所希望的,“严旨切责”姜日广等人的“党同伐异”,而 且也绝口不再提起用阮大铖的事了。 落得这样一种收场,马士英自然十分懊丧,也十分恼火。无疑,在上疏举荐和 悍然拟旨之前,他已经估计到事情难办,但是却没有想到抗议的势头会如此凶猛, 人数会如此众多,由自己羊羊舌苦捧上宝座的弘光皇帝,又会如此的脓包,办不成 事!不过,话又说回来,马士英可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既然是决定了要干的事, 哪怕是硬着头皮,他也要设法干到底。所以,在朝廷上的弹劾声浪来势最猛的当口, 他确实咬紧牙关忍了一阵。但是到了六月二十日,当奉诏来到紫禁城内的文华殿, 参与一次“召对”时,他又已经重新抖擞起精神,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了。 现在,马士英已经在殿门内跪下,并照例用双手捧着笏板,把微秃的脑门,一 次又一次地朝膝盖前那块方砖叩下去。同他并肩跪着一道叩头的,还有内阁首辅高 弘图。而在上首,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朝南摆着一张铺着黄缎子的雕龙靠椅。新 即位的弘光皇帝朱由崧——一个长得又白又胖的年轻人,头戴一顶乌纱折上巾,身 穿黄色盘领窄袖绣龙袍,由司礼太监韩赞周侍候着,正满怀心事地坐在龙椅上。 今天受到皇帝“召对”的官员,是湖广巡按、监左良玉军的黄澍。由于巡按作 为中央监察机关——都察院的属官,是以“钦差” 的身份奉派到各地去的,虽然论官阶只有七品,但在地方上却有着很大的权力, 而且可以要求向皇帝面奏事宜。不过,这一类面奏具有个别反映情况的性质,所以 照例安排在文华殿这一类“便殿”进行,文武百官也用不着参加。马士英和高弘图, 是作为内阁的两位主要辅臣,被临时召来旁听的。眼下,在黄澍尚未露面之前,皇 帝还打算对辅臣有所垂询。 马士英叩完了头,并遵照皇帝的示意,同高弘图一道站立起来。刚才,他们是 低着头走进来的,紧接着就跪下去叩头行礼,因此直到这会儿,马士英才有机会稍 稍抬起眼皮,窥视一下龙椅上的皇帝。他发现弘光皇帝正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 着,仿佛在沉思,一缕阳光从殿顶上的缝隙中斜透进来,照亮了他那个大鼻子,并 在上唇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也许是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宝座的缘故,每当看到这张迟 疑、怯懦的脸,马士英总是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慈父般的骄傲之情,这种感情使他 一方面觉得自己必须竭尽全力地扶持这个人,忠心耿耿地维护这个人的尊严和地位 ,而不允许任何人来损害、危及它;另一方面,他又把这个人看成是自己的私产, 在对方身上所出现的任何冷淡表示和疏远意向,都使他感到愤急煎心,难以忍受。 所以,当发现弘光皇帝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马士英就不由得惊疑起来了。 静默了片刻之后,弘光皇帝抬起了头。 “高先生,”他望着高弘图,声调里带着一点苦涩,“先生的奏章朕已看过了。 目今正值神京光复、闯贼败亡之时,朕正欲与先生共谋中兴,如何便轻言见弃的话?” 身材魁梧的高弘图,有着一双棱角分明的大眼,和一部雪白的胡子。他似乎预 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一张多皱的长方脸顿时涨红起来。他重新跪下去,双手把朝 笏举在头顶上,操着山东口音大声说:“启奏万岁,臣非敢轻率求去,惟是用人一 事,臣谓可,勋臣谓不可,臣谓不可,勋臣坚谓可,是非淆乱,尺度全无,日前复 有凌侮冢宰,公然逐杀于朝班之事,臣身为辅臣,不能以一法正之,又安可蚬颜尸 位,贻误家国!” 自从发生了阮大铖“冠带陛见”的风波以来,高弘图虽然碍于身份,没有马上 出疏弹劾,但对于马士英利用他不在南京的机会,自行拟旨的做法,显然十分不满。 这种情况,马士英是知道的。可是,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向皇帝提出辞职。刚才, 高弘图只谈刘孔昭凌辱吏部尚书张慎言的事,而不提阮大铖,无非是照顾彼此的面 子。但他特别点出“用人”的问题,所指仍旧是十分明显的。马士英不由得气急起 来,打算出言争辩,但碍于眼下的场面,不便过于轻率浮躁,只好勉强忍住了。 弘光皇帝望了马士英一眼,神情显得有点尴尬。他迟迟疑疑地说:“朕初御朝 政,于廷制、用人诸事,俱未习熟。卿等所言,无一不从。先生勿疑有他!” 他避开刘孔昭那件事不答,却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想加以追究。 至于阮大铖那桩公案,他的回答也很含糊——“卿等所言,无一不从”,这句许诺 固然是安慰高弘图,但又何尝不可以用在马士英身上?很明显,这当中分明还留着 一条后路。所以马士英一听,便放下心来。“哼,皇上毕竟是我拥立的,岂有不向 着我之理!”他想,山羊胡子底下,不禁隐现出得意的微笑。 高弘图显然也觉察到皇帝语意含糊,他毫不放松,接着又说:“冢臣张慎言清 正有品,于用人之事,秉公尽责,此朝野所共见。日前只为谏止起用阮大铖,不合 勋臣之意,刘孔昭便恶语咆哮于前,复又操刀逐杀于后,朝廷体统,践踏无余。不 加惩戒,何以立纲纪之威,何以解任事之危!况且,那阮大铖名列先朝逆案,并非 寻常废员可比,仅凭一二人之荐,便骤尔起复,难免有骇四方之观听。 冢臣主张持重,亦是理之固然。不意竞遭此凌侮,恐日后亦难为陛下克尽其忠。 “ 看见高弘图坚持要惩办刘孔昭,马士英暗暗吃惊。他当然要维护刘孔昭。但是 出了大闹朝班那件事之后,却很难拿得出维护的理由。于是,他决定从阮大铖的事 入手,一方面扰乱对方的话题,另一方面也是反守为攻,以达到再度荐举阮大铖的 目的。主意拿定之后,马士英就踏上一步,跪倒在地,大声说: “启奏万岁,谓阮大铖当年阿附客、魏,其实并无证据。臣已查明,出入魏阉 之门者,当时拜帖俱在,惟独无大铖之名。此事纯系东林罗织成案,使大铖蒙冤弃 置十余年之久。臣之所以冒死举荐,实以大铖沉勇知兵,思欲为国家添一可用之才。 今东林乃以旧怨阻挠之,臣心甚是不平!” 高弘图起初还碍着同僚的面子,一直避免提及马士英,冷不防见他从旁杀出来, 倒错愕了一下。但当听完马士英的话后,这位秉性忠厚的大臣被激怒了,于是也伏 地启奏说:“臣非东林,亦不知大铖果否知兵。但先帝钦定逆案,大铖名列其上, 却是绝无疑义。至谓事属冤屈,则绝非草草一语所能定夺。以臣之见,不如由圣上 降旨,着九卿、科、道公议。若查明果系冤案,则大铖起用,亦自光明。“ 这个建议自然颇有道理。加上弘光皇帝所担心的,显然是高弘图坚持惩办刘孑 L昭,现在听见这么说,便乐得退让一步。于是,他点点头,说:“高先生所见甚是!” 这么一来,马士英却急了。他忍不住大声说:“现今满朝臣工,大半俱属东林。 若发下会议,大铖之冤如何得白?又如何得用? 况臣特举大铖,纯属一片公心,又有何不光明之处?莫非臣受大铖之贿么?还 望陛下宸衷英断!“ 高弘图毫不退让。他反驳说:“所谓光明,并非不受贿之谓。 臣之意是一付廷议,国人皆日贤,然后用之。如此,大铖日后也可永免受人讥 议,有何不好?“ 停了停,他又重新涨红了脸,说:“若是大铖不经公议而起用,臣惟有自请罢 斥,以谢天下!” 在他们争论不休的当儿,弘光皇帝大睁着一双小眼睛,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似乎失去了主见。加上他分明害怕高弘图一走,会引起大臣们纷纷辞官而去,所以 听见高弘图忽然又提起这件事,他顿时皱起粗短的眉毛,急急地把手一摆,说: “哎,二位先生所见不合,那么,以后再议吧!”这么中止了话题之后,似乎 生怕二人还要争执下去,他迅速回过头,问站在旁边的司礼太监韩赞周说: “那个黄、黄……黄什么的来了么?” “启禀万岁,湖广巡按黄澍、承天守备太监何志孔正在朝房候旨。”韩赞周躬 着身子回答。 “嗯,着他们进来吧——唉!” 既然皇帝这样吩咐了,加上高弘图已经躬身退到一旁,马士英虽然心有不甘, 也只好闭上嘴巴,跟着站起来。 传旨的太监出去了小半天,黄澍在殿门外的丹墀出现了。他是一个行动敏捷的 中年人,长得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颇为英俊,健挺的眉毛、飘逸的髯须,再加上 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精明强干的气息。在他的身后,跟着矮小肥 胖的何志孔。 两位陛见者先在丹墀上跪下,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待听到进殿的宣召, 他们才爬起来,双手捧着象牙朝笏,躬着身子,从左边的台阶陕步登上来。一进入 殿里,他们又重新跪下去行礼,然后俯伏在地上,等候皇帝问话。 由于刚才弘光皇帝为制止马、高相争而说的那句话,实际上等于把阮大铖起用 的事搁置了起来,这使马士英十分懊恼。因为经历了十几天前那一场轩然大波之后, 他今天奉旨前来,就是一心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促使皇帝早下决断,让阮大铖尽快 恢复官职。这既是为的了却那笔人情债,是时,他本人也希望在朝廷中多添一条臂 膀。谁知闹了半天的结果,仍旧落得个搁置不问。这教马士英岂能甘心?别说在阮 大铖面前无法交账,而且自己也会在朝廷上大丢其脸,今后还靠什么来立威扬名? 但皇帝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不便当面再争,惟有另行设法。但到底怎么办,一时 也想不出好的主意。他本是个刚愎自用的人,遇到这种情况,心中更是只有一个劲 儿地窝火,以至弘光皇帝同黄澍最初的那一阵对答,他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依 稀听见皇帝问了一些武昌方面的情形,黄澍一一答了,除了要求朝廷发饷外,还竭 力宣扬了一通左良玉的报国忠心。“哼,左良玉是什么东西,东林的一只看家恶狗! 等着吧,别瞧他手下有八十万人马,我迟早总要把他给收拾了!”气恼之余,马士 英模模糊糊地想。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耳鼓响雷般地轰了一下,脑门上的筋脉也 陡然绷紧了,因为他分明听见黄澍正在说: “……奸臣马士英自任风督至今,欺君误国,有十可斩之罪,微臣愿冒死奏闻!” 马士英心中有点惊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动眼睛,环顾了一下朝堂,却发 现无论是皇帝、太监,还是高弘图,人人的神色都变得异常严峻和紧张,正目不转 睛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黄澍。 “卿且奏来!”弘光皇帝的声音在一片死样的寂静中响起。因为简短,听不出 他的感情偏向。 “臣遵旨!”黄澍答应道,随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启奏的内容,又像在 积聚力量。然后,他才朗声地、神情愤激地说起来: “一、凤阳祖陵乃国家发祥之地,马士英身为凤督,却托辞推诿,巧卸护卫之 责。此为不忠,可斩。二、马士英于国难深重之际,居肥拥厚,却每于陛下御前叹 苦嗟劳。此为骄矜,可斩。三、他奉命讨贼,却拥兵观望,以致贼势猖狂,不可收 拾。此为误封疆,可斩。四、张贼献忠败于蕲、黄之后,贼兵部尚书周文江贿以重 金,马士英即上疏朝廷,荐用为参将。此为通贼,可斩。五、他私铸闯贼银印一颗, 诡言夺自贼手,以邀朝赏。此为欺君,可斩。六、陛F 中兴,乃人归天与,而马士 英贪为己功,目无朝廷,国人怒之若仇。此为失众亡等,可斩。七、他蔑侮前朝, 矫诬先帝,特荐同心逆党阮大铖,意欲与之把持朝政。是为造叛,可斩。八、前方 将士忠义自奋,人人愿报明主。皇上念军旅辛劳,破格奖赐。马士英扬言:”都是 我在皇上面前奏的。‘是为招摇骗讹,可斩。九、他不顾江防紧急,禁卫未整,却 调拨兵马,为其防守私宅墓园。是为不道,可斩。十、马士英上得罪于三祖列宗, 下得罪于兆民百姓,举国欲杀,犬彘不食。此为祸国元凶,可斩!“ 黄澍侃侃地说着,神情显得越来越激愤。他显然抱着豁出命来干的决心,所以 语气凌厉异常,措辞尖锐无比,绝不给马士英一丝一毫的面子,也不作任何迂回隐 饰。说到动情之处,他甚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弘光皇帝始终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他,那张白胖的脸上流露出竦然震 动的神色。待到黄澍的陈述告一段落的时候,这位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马士英股 掌之物的皇帝,竟然回过头,对站在旁边的高弘图说: “黄澍之言有理,先生要记下了!” 说完,又朝跪在地上的黄澍点点头:“嗯,卿可上前来,说得仔细些!” 黄澍叩了一个头,用膝盖往前挪动了几步,又启奏说:“士英有此十大罪,实 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伏乞陛下大奋乾纲,下臣言于五府、六部、九卿、科道, 公同参议。如臣有一言涉欺皇上,即将臣正法,以为嫉功害能、诬蔑大臣之戒!如 臣言不谬,亦乞立诛士英,以为奸邪误国、大逆不忠者之戒!” 他的话刚说完,跪在后面的何志孔忽然大声附和说:“马士英欺君弄权,朝野 共见,黄澍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在此愿以性命作保……” 何志孔现任承天守备之职,但到底是内廷派出的太监。他这么公然附和,多少 是超越了自身的职权范围。所以没等他说下去,站在御座旁边的司礼太监韩赞周立 即呵斥说: “御史言事是其职责,何志孔以内臣而操劾议,殊失国体。司速退下!” 不过,尽管如此,马士英也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事态弄蒙了。黄澍区区一个七品 巡按,竟敢来朝堂之上大放厥辞,穷凶极恶地攻击毁谤自己,这已经是十分奇怪。 不过,也还可以理解为他仗着背后有左良玉撑腰,料定自己不敢为难于他,才装出 这副不怕死的模样。那么,弘光皇帝的表现,却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他不是明 明靠了自己的力量,才当上了皇帝的么?怎么竟然容忍黄澍来攻击自己?怎么不立 即严加斥责,反而称为言之有理,还让高弘图记下来?莫非他真的打算采纳黄澍的 主意,将自己斩首?莫非由于自己功高权重,使皇帝产生了猜忌和疑惧,所以暗中 串通高弘图,安排下今日这一幕,故意让黄澍发难,来造成诛杀自己的口实?事实 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功高震主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元勋重臣,在历代各朝中 真是不知凡几!本朝的太祖皇帝就曾经干过,后来的英宗皇帝也同样干过!这么一 想,马士英就从心底里冒出瑟瑟的寒意,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两条腿随之发起 抖来。他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 “微臣有罪,请陛下处分,请陛下处分!” 刚说了两句,忽然“啪”的一响,背后受到猛烈的一击,剧痛中听见一声高喊 : “愿与奸臣同死!” 原来,他正好跪在黄澍的前面。那个不顾死活的家伙竟然用象牙朝笏从背后狠 命地打他。结果,他的帽子给打歪了,脊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他害怕黄澍还要打, 连忙拼命爬开去,一边大声号叫: “陛下看啊,陛下看啊!” 然而,令马士英震惊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皇帝仍旧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 微摇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对黄澍说: “嗯。卿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