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家饯”结束之后,柳如是带着仆人,乘坐轿子出门,先上船去了。剩下钱谦 益,在瞿式耜和钱孙爱的陪同下,来到了宾客云集的码头。因为这一次,钱谦益是 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进京赴任,地位之高,可以说非比寻常,何况今日还有县尊大人 亲自前来相送,那场面气氛,自然更要庄严隆重得多。守候已久的人们,经过轻微 骚动之后,就按照各人身份的高低,自动在钱谦益行经的路途两旁占好了位置:县 尊大人,还有城里的那些有名望的头面人物,照例站在最前排,后面依次是其他身 份较低的宾客。一些仆役携带着装有酒馔的食盒,分散地在行列附近侍立着,随时 听候呼唤。 由于整个仪式都被纳入了划一的轨道,所以饯别的过程就变得颇为顺利而且简 单。无非是钱谦益一路走过来,依次地同所遇到的第一个站得最近的人行礼、寒暄。 然后,就从仆人捧过来的托盘中拿起酒杯,各自象征性地沾一沾唇,便放回盘中, 彼此再度双手一拱,送行者照例留在原地,钱谦益则继续向前走去…… 确实,眼前的仪式可以说相当刻板、单调,而且显得庄重有余,热烈不足。不 过,这并不等于说,钱谦益的内心也是同样的平淡。 恰恰相反,此刻他正处于空前兴奋、自豪和踌躇满志的状态当中,丝毫也不觉 得眼前这种刻板的程式有什么不合适。相反,正是这样一种气氛,才使他充分地感 受到,如今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是何等的显赫和尊崇。是的,他们这全体的人,终于 在自己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恭敬惟谨,仔细揣摩自己的每一个举止动作,留神倾听 自己的每一句言谈,把自己看成是能主宰他们命运的“神明”。这难道不就是自己 十五年来,孜孜以求要恢复的一种形象吗!而当想到,在过去那些年中,由于自己 失去了职位,曾经受了多少的白眼、挫折和辛酸,甚至连阿猫阿狗,都敢于指着自 己的脊梁骂骂咧咧,钱谦益就更加为眼前的场面而感到快意和自傲了。所以,尽管 气氛是如此沉闷,挨个儿地寒暄周旋又是如此费事,但是钱谦益却一点儿也不感到 厌烦,还希望队伍更长一点,以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充分领略这种扬眉吐气的愉快 …… 然而,队伍终于到了尽头,这意味着,饯别的仪式即将结束,接下来就要登船 启程。钱谦益把最后一杯酒放回托盘上,怀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转过身来。这时,他 发现送行的队列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正纷纷围拢上来,准备向他作最后的道别。 也许是由于前一阵子那种格局被打破了的缘故,人们此刻的言谈举止也变得活跃轻 松起来。他们开始大声地呼唤着,快活地挤挨着。特别是刚才站在后面、轮不上同 钱谦益寒暄交谈的那些人,更是一个劲儿地挤上来,试图同他相见。由于这一挤拥, 场面就显得有点乱,钱谦益因为没有准备,一时间倒给闹得有点穷于应付。 “哎,牧老!”随着一声高叫,人丛中猛地钻出一个人来,那是冯班。只见他 帽子给挤歪了,身上却照旧穿着那件前襟上落满油迹的直裰,嘴巴里也照例喷出酒 气。在他身后的是他的哥哥——又高又瘦的冯舒,旁边还跟着那长着一张红扑扑方 脸的老秀才许隽。 冯班一挤到钱谦益的跟前,就打着酒嗝,大声大气地说:“牧老,这可是怎么 说?你老光顾着同前面的人亲热,对我们这伙穷秀才却不屑一顾,未免过于厚此薄 彼!不成不成,你今日不饮干我这杯酒,可不许开船!” 说着,他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他的哥哥冯舒马上拿出一个酒杯,让旁边的许隽把 酒斟上,然后交给冯班,由后者双手递了过来。 钱谦益皱了皱眉毛。如果说,这种大咧咧的口气,本是冯班的一贯作风,过去 钱谦益同他交往,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的话,那么,此刻听了,却有点不自在,甚 至反感,仿佛自己的尊严受到冒犯似的。特别是当他把冯班这种过于随便的态度, 同刚才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比较,心中的不悦,就更加增添了几分。所以,尽管冯 班已经把酒递到脸前,他却依旧默然站着,既不说话,也不伸手去接。 “咦,牧老,喝呀!快喝!”冯班兴冲冲地大声催促。 “是呀,请牧老满饮此杯!”“牧老不喝可不成!”冯舒和许隽也一齐帮腔。 钱谦益踌躇了一下,勉强接过酒杯,凑在唇边沾了沾,随即一声不响地交到许 隽手里。冯班瞪大了眼睛,还打算不依。可是钱谦益却不再理他,管自转过身,同 别的人周旋起来…… 三天之后,钱谦益和柳如是所乘坐的官船,已经驶过了苏州,取道大运河迤逦 北上。一路上,免不了还要时时停下来,同沿途各府县的官员会面应酬。出于对宽 宏大量的皇帝怀着无限感激,钱谦益如今已经彻底改变了旧时的反“福”的立场。 不管是在交换政见的官宴之上,还是在乘船赶路的闲谈当中,他都由衷地、热烈地 歌颂新皇帝的圣明大度,赞扬当朝的大老们秉公谋国。甚至听到有人对马士英、刘 孔昭等人排斥打击东林派人士的做法表示忧虑,他也一个劲儿摇着头,表示不以为 然,然后,就开始宣扬大敌当前应当和衷共济的道理,并对明朝中兴的前途表示十 分乐观。正是与前一阵子判若两人的这种态度,常常招致柳如是的挖苦和嘲笑。 “哟,听相公这会子说话,可不像是一位东林领袖,倒像是马家的门客似的!” 她撇着嘴儿,鄙夷地说。 钱谦益一怔:“不像么?哼,不像就不像。其实当东林又有什么好处?白熬了 十五年的冷板凳,没有一个肯出面替我说话不算,到头来还照样给他们卖了!反倒 不及老马那伙人讲义气、够朋友!” “既是恁般,当初你怎么那等出头露脸地给他们卖命干?你要安安静静地袖手 旁观,只怕早就开复了,也不用等到今日!” “当初谁知道史道邻、姜居之、吕俨若他们这等脓包?我一心以为他们真是敢 作敢当的好汉,所以才……” “哼,总之你就是蠢、蠢!让人家当猴儿耍了都不知道!” “是、是,我蠢、我蠢。嘻嘻,其实我也不是蠢,不过,论聪明能干,却是不 及我那河东君夫人万分之一了!哈哈!” “去,谁要你来卖乖,你以为这等,老娘就能忘了你在留都那阵子怎样对待我 吗?哼,休想!” “……”, 以上这些话,自然都是两人私下在船舱里、枕头旁,半真半假地说着玩儿的。 不过经历了这一次起死回生的波折,钱谦益对于这位如夫人的见识和手段,确实佩 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之上,他更加百依百顺。无论柳如是提出什么要求,他都尽量 设法给予满足;不管她怎样挖苦、取笑,他都赔着笑脸听着,绝不着恼。不过,尽 管如此,钱谦益却隐隐觉得,柳如是心中始终存在着某种芥蒂,尚未彻底地真正快 活起来。 这一天,航船已经过了常州,向着丹阳进发,钱谦益凭着船窗,看了半天岸上 的风景,感到有点倦了,便和衣躺到床榻上,闭上眼睛,打算迷糊一阵子。正在朦 胧之际,忽然觉得有人使劲推他,接着又听见柳如是的声音在叫: “起来,起来!” 钱谦益吓了一跳,连忙睁开眼睛,坐起来问:“什么事?” “叫他们停船!”柳如是皱着眉毛说。 “停船?为什么?” “老是这么窝着,烦死人了。我要上岸去走走!” 钱谦益眨眨眼睛,本想说:“好端端的坐在船上,又要上岸走什么?“但看见 柳如是脸儿绷得紧紧的,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他就不敢违拗,只好站起身,走到 舱门前,把李宝叫来,吩咐他让船停下,就近挑个地方靠岸。等李宝答应着去了之 后,钱谦益重新转过身来,打量着柳如是,试探地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生我的气啦?” “没有!” “那么——” “你别管,不要管!好不好?”柳如是的神气愈加焦躁,并且扭过脸去。 钱谦益只好不再追问。等船靠了岸,放下跳板,夫妇两人就由已经伺候在船头 的仆妇们搀扶着,走到岸上去。 这是一带行人寥落的土堤,堤旁的洼地上,虽然也种植着不少梅树,可眼下正 是七月,所以也谈不上有什么景致可观。梅林之外,则是连绵无尽的稻田。在浮荡 着片片白云的晴空下,那些已经开始分蘖拔节的晚糯秧苗,大约遭了虫灾,正在成 片成片地枯萎、发黄,显出半死不活的样子,使人看了,更加难以开怀。柳如是在 钱谦益和、丫环、仆妇的陪伴下,闷声不响地到梅林里外去转了一圈,终于兴致索 然地走了出来。但她仍旧不肯回船,管自衣袂飘飘地沿着堤岸信步向前走去,神情 也显得愈来愈萧索、抑郁。 看见爱妾这样子,钱谦益心中更加纳闷。如果说,前一阵子,由于自己作为肩 负着全家命运的主儿,正处于复官无望、前途未卜的绝境之中,柳如是心情恶劣还 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眼下大事终于办成,夫妇二人正在春风得意的上任途中,钱谦 益就实在猜不透爱妾还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不过,他也知道这个聪明漂亮的女人脾 气与众不同,可以说有点古怪,往往喜怒无常。为了让她重新高兴起来,钱谦益只 好一边四面张望,一边暗地里动脑筋。 “喂,你乱闯什么!没看见前面有老爷、太太在走路吗?” 一声喝斥蓦地传来。钱谦益回头望去,发现一个赶脚的老头儿,正牵着一头鞍 鞯俱全的毛驴从后面赶了上来,却被自己手下的家丁拦住了。钱谦益心中一动,连 忙把李宝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等李宝点点头,转身去同那个赶脚的老头交涉 时,他就紧赶两步,走到柳如是身边,干笑了一声,说: “夫人,你走了这一阵子,想必也乏了。赶巧,后面来了一头驴子。夫人何不 就骑上它,也好散散心?” 柳如是起初似乎没有明白丈夫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回过头来。 但是,当看见李宝已经把毛驴牵过来时,她就站住了。 “那么,就请夫人上坐,待下官替你牵辔执鞭!”钱谦益干脆讨好到底,说着, 果然伸手抓过驴子的嚼头。 柳如是望了他一眼,没有做声,但也没有拒绝。于是,在李宝、红情等人的帮 助下,她稳稳当当地坐上了驴背。 钱谦益顿时高兴起来。虽然感觉到仆从们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他却毫不理会。 等柳如是坐稳了之后,他就牵着毛驴,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笑 嘻嘻地说: “咦,这会儿,夫人怀里就缺一面琵琶。要不,便是活脱一幅《昭君出塞图》 哩!” 柳如是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依然没有说什么,但眉宇之间似乎稍稍 舒展了一点。她回过头去,眯缝起眼睛,向梅林后面那一轮被晚霞笼罩着的苍茫落 日,久久地凝望着,一任从田野上吹来的风,把她一双雪白的衣袖,吹得像鸟儿翅 膀似的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