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客人姗姗来迟,使女主人很不高兴。然而柳如是不知道,还在桃叶河房里等候 出门的董小宛,此刻更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说来也真不凑巧,今天早上,正当她同丈夫打扮穿戴停当,准备上路的时候, 偏偏碰上了陈贞慧和侯方域突然来访!当时董小宛见时辰还早,加上陈、侯二人都 不是寻常客人,便懂事地退进内室去,安心等候。“今日是有约在先,冒郎自然懂 得该怎么做,不会让客人耽搁得太久的。”她一边走向妆台,一边安慰自己说。她 对着镜子,把脸上的化妆,再次细细端详了一番,对不尽满意之处,重新作了修整, 然后拿起一本《香奁集》,耐着性子读了一二十首。结果,却看见紫衣走进来报告 说,少爷同客人一道出门去了,上哪儿去,也不知道。董小宛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说实在话,今天前去拜见钱谦益和柳如是,就董小宛而言,是盼望已久的一件 大事。因为她不会忘记,这两位都是自己的大恩人。当初她在苏州半塘,被凶横的 债主们绑架,闹得受冒襄之托前去迎娶她的刘履丁也束手无策。如果不是钱、柳二 人慨然出面,替她调停,她同冒襄的这段姻缘,只怕就会最终化为泡影。更令董小 宛感动的是,事后钱、柳二人还特地在虎丘的楼船上摆下宴席,并请来一班当地的 名流,替她风风光光地把酒饯行。所以,对于两位恩人,董小宛内心的一份感激, 确实是难以名状的。这一次来到南京,听说钱、柳二人也在,她真是又惊又喜,马 上催着丈夫带她前去拜见。“是的,这一辈子,也许我都无法报答了。但多向恩人 请上几次安,叩上几个头,总是办得到的!”激动之余,她含着眼泪,不止一次叨 念说。现在,这一天总算盼来了,谁知到了出门的一刻,却碰上了意外的耽搁,这 怎不叫董小宛又担心,又着急? 然而,着急归着急,她却足足在河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盼到冒襄回来。董 小宛本想问问是什么事耽搁了这许久,但看见丈夫沉着脸,显得心事重重,她就到 底没敢开口,只是赶紧招呼冒成和紫衣,带上礼物,跟着丈夫出门。在午时又过了 一半的当儿,匆匆来到位于洪武门内的钱谦益官邸里。 现在,代主人出来迎接的顾苓、孙永祚已经相让着,把他们引到花厅。看见钱 谦益身穿公服,正站在滴水檐前等着,冒襄立即趋步上前,一边行着礼,一边说: “小侄因临时为他事所阻,拜谒来迟,有劳老伯伫候,万分不安,敬祈恕罪!” “噢,贤侄何出此言?今日之会,乃是相知叙旧,本不须拘礼。 贤侄自应了却正事,再来不迟!“钱谦益摆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微笑着说,” 何况又有龙老在此,使学生得聆快谈高论,竞全不觉日影之移呢!“ “还望老伯宽恕!”冒襄再一次表示道歉,然后,又同杨文骢行礼见过,这才 招呼董小宛上来,拜见主人。 董小宛早已准备着。她立即移动脚步,走到钱谦益跟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 地叩下头去。 钱谦益“呵呵”地谦逊着,连声吩咐不必多礼。待董小宛拜完四拜,请过安, 重新站起来,他就转向冒襄,微笑说: “贱内河东君许久不见宛娘,思念得紧,适才已着人出来打听过几次。不如这 就让宛娘进去,先见上一见,也免得她悬望。” “哦,理当如此。便是小侄,也正欲着她前去拜见!”冒襄立即表示同意。 董小宛自然巴不得这句话。于是,趁着钱谦益往内宅传话的当儿,她赶紧朝杨 文骢,还有顾苓、孙永祚一一行过礼。等一位妈妈从屏风后转出来,她就立即带上 紫衣,相跟着,向内宅走去。 “啊,要见到如是姐姐了,马上要见到她了!这可多么好,多么难得!”她兴 奋地、心忙意乱地想,“快两年没见,不知姐姐可好?无疑,钱老爷如今终于起用, 当上了大宗伯,她总算扬眉吐气了!这是好人终归有好报,神明护佑着呢!哎,高兴, 我真替她高兴!只是今天我却来迟了,让主人久等了。这可不好,真的不好!幸亏钱 老爷并不责怪,要不…… 董小宛一边想,一边匆匆向前走。她走得那样快,想得那样专注,以至根本没 有留意那位姓李的妈妈领着她走过了几道门,转了几个弯,也没有分神去打量周遭 的景物房舍。直到眼前蓦地一亮发现已经置身于一爿宽敞的花园里,她才回过神来。 这正是柳如是花了不少心思收拾布置的那个后花园。时近深秋,园子里的花草 树木,虽说已经不似春夏时节那样缤纷繁茂,但由于天气尚暖,加上还有好些高松 古柏在那里撑着场面,所以看上去依然郁郁葱葱。何况,在那错落耸峙的山石旁, 以及栏边、水畔,主人还特意添置了一盆一盆的菊花,那些黄白各异,姿态杂出的 花朵,正迎着晴和的阳光粲然怒放,更使满园子平添了一派别样的生机。不过,即 便是这些,董小宛眼下也无心观赏。她跟着引路的李妈,沿着蜿蜒曲折的砖嵌小路 走了一阵,来到一个绿树荫蔽的小土坡前,忽然听见,上面隐隐传来了清脆的笑声。 “啊,如是姐姐!这么说,如是姐姐就在上面了!”董小宛顿时兴奋起来,不待李 妈带领,她就沿着石阶拾级而上,并且一直朝着刚才传出笑声的方向——一座八角 亭子走去。 这是一座挺宽敞的亭子,黑褐色的立柱,朱红色的雕栏,当中一张圆石桌,外 带几个可供歇息的石坐墩。如今,桌面上零乱地摆满了杯、盘、碗、盏,以及许多 吃剩了的水果、点心、瓜子之类,地上还遗落下一条茜纱汗巾。然而,奇怪的是座 位上空荡荡的,不仅没有柳如是和她的女客们,就连侍候的丫环,也全都不见了。 只有几只麻雀,在碗盘之间跳跃着,匆忙而又警觉地啄取着无人看管的食物,一旦 发现董小宛走近,它们就发出一声短促的啁啾,扑扇着翅膀,飞上绿树枝头去了。 “咦,刚才我分明听见她们在说话的呀,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董小宛迷惑地想, 不由得转动身子,向四下里寻找。 这时,李妈已经跟了过来,看见这种情景,也怔住了:“莫非——莫非我家太 太和客人坐腻烦了,都到园子里散心耍子去了不成?”她猜测说。 “可是,我们一路上来,怎么没碰着?”紫衣在旁边提出疑问。 “哦,姑娘有所不知,这亭子后面还有一条路,我家太太想必从那儿下去了。” 董小宛连忙说:“那么,就烦妈妈领路,我们去寻她们便了。” 等李妈移动脚步,她便同紫衣照旧跟着,绕过亭子,从那另一道石阶下了土坡, 开始沿着花园里的路径,四处寻找起来。 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发现,这花园虽不算顶大,布局却颇为别致。特别 是靠东这一边,回廊套着回廊,假山叠着假山,加上树木墙篱的遮隔,人走进里面, 十步八步之外,往往就不见踪影,所以寻找起来,还挺不容易。她跟着李妈转了好 一阵子,始终没有发现柳如是的去向;后来碰上了一个小丫环,告诉她们,柳太太 领着客人到惜羽轩瞧丹鹤去了。她们才急急赶了过去。 来到惜羽轩,却又没有见着。据养鹤的女仆说,柳太太离开已经有一阵子,影 绰绰听得,说是去观鱼什么的。李妈一听,不敢耽搁,赶紧领着董小宛往回走,半 路上向左一拐,过了一道石砌的板桥,又折向左首,从一道复廊转过去,这才看见 一小爿平地上,嵌着一方碧绿的水池,四面围着石莲柱栏杆。水池里,一群金鱼正 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它们那朱红色的鳞片显得分外鲜艳悦目。 然而,令董小宛失望的是,即使在这里,也仍旧没有柳如是等人的踪影。这当儿, 她额上已经冒出了点点汗珠,两条腿也又酸又软。加上从早上至此,几个时辰未曾 进食,肚子也有点咕咕作响。看见水池旁边设有石凳,她就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 来。刚刚抹了一把汗,她忽然又想到:自己今天已经来迟了,如果不赶快找到主人, 岂非更加于礼有失?“哎,别忘了,如是姐姐是你的大恩人,怎能累一点就生出怠 慢之心!“这种自责一闪现,她顿时鼓起了劲,重新站起身,招呼李妈和紫衣,打算 继续上别处寻找。 “哎,好了好了,可算找着了!”李妈忽然叫起来。由于高兴,她那双眯着的 老眼里闪出异样的光彩,满脸皱纹都随之抖动起来。 董小宛迅速回过头去,紧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松弛了。因为她看见卞赛赛、惠 香、马婉容,还有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正从池子对面的一座小轩里走出来。 “自然,如是姐姐是同她们在一起的,那么,我就要见到她了!” 惊喜之余,董小宛不由得睁大眼睛,竭力在人丛中寻找,同时兴冲冲迎上去, 招呼说: “几位姐姐,原来你们在这儿,却教妹子……” “嘘——,,对面几个女人摇着手,一齐制止她,脸上的神色显得既郑重,又 神秘。 董小宛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咽住了。 “怎么?‘’她走近去,疑惑地低声询问。 “如是姐姐适才多饮了几杯酒,困了。这会儿正在轩里睡着呢!”惠香说,表 情有点淡淡的。 “那么,妹子进去瞧瞧她。” 惠香斜瞥着她:“你今儿是头等贵客,要瞧,谁还敢拦你?只管请便就是。不 过,我可要失陪了。” “姐姐们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上哪儿都成啊!再说,我们一大早就来了,这半天一直陪着如是 姐姐,如今,贵客临门了,我们也该让出位子才是呀!” 听出惠香话中有刺,董小宛不由得微微红了脸,但仍旧决心尽快见到柳如是。 她把袖子交叠在腰间,同大家一一行过礼,并且弄清楚那位虽然长得不好看,但眉 目之间自有一股清朗之气的中年妇人,原来是颇有名气的女诗人黄皆令之后,她就 转过身,匆匆地朝小轩走去。 “哎,小宛!”才走出七八步,忽然听见卞赛赛在后面叫唤,董小宛不知道有 什么事,便停住脚,转过脸去。 “小宛,”卞赛赛走近来,把小嘴凑在朋友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今日 来得太迟,如是姐姐很不高兴。适才在亭子里,她明知你来了,却故意带我们走开, 让你好找。待会儿见了她,你可得留点神,嗯!明白啦?”这么叮嘱之后,卞赛赛 才离开她,跟着惠香那一帮子,匆匆去了。 董小宛却如梦初醒似地发了呆。“啊,原来是这样……不错,今天确实是我不 对,难怪如是姐姐生气。这可怎么办?该怎样向她解释才是?就说家里临时来了客 人,冒郎陪着出去了,但不是明明有约在先么?不,不成,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 不是派给冒郎! 但如果不这么办,又怎么说得清?若直认作是我挨延之故,岂不更加惹如是姐 姐生气?事情岂不更糟?“董小宛越想,越感到惊惶和焦急,慌里慌张迈开步子, 继续向小轩走去。 命名为“思霞馆”的小轩里静悄悄的,一点响动都没有。看样子,柳如是果真 是睡下了。董小宛隔着门帘听了听,到底不敢贸然往里闯,只好退回来。这当儿, 领路的李妈已经被惠香她们故意带走了,四下里竟连一个可以打听的人都看不见。 董小宛没有办法,只得朝紫衣做了个示意的手势,随即在石阶前坐了下来。她暗自 希望等柳如是的丫环出来询问时,再请她们设法通报。所以,尽管心情异样地着急, 肚子里,饥饿的感觉也越来越分明,她仍旧坚持着耐心等候。然而,等着等着,就 发觉情形有点不对。起初,有好长一段时间,帘子里静悄悄的,全无响动。后来, 终于传出了细碎的脚步声——分明不止一次有人从门前经过,但不知为什么,始终 不见出来询问。董小宛又渴又饿,已经感到难以忍受,加上怕再耽搁下去,柳如是 的不满恐怕会更甚。“嗯,莫非里面的人看见我们坐在台阶上,以为是家中的丫环 仆妇,所以没在意?”这么一想,董小宛赶紧站立起来,待帘子里再一次有人影经 过时,她就轻轻叫唤: “姐姐,姐姐!” 帘子里的人影停住了,却没有立即答应,似乎在考虑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轻 轻掀开帘子,闪身走了出来。原来是柳如是的贴身丫环红情。 还在苏州时,董小宛就认识红情,这会儿自然如逢救星。她连忙点头招呼,又 赔笑问:“姐姐,你家太太——” 红情马上摇摇手,止住她,悄声说:“哎,太太在里屋睡着呢!” “可是……” “太太吩咐,她要歇午,任凭谁来,都不许惊动她。” 董小宛怔了一下:“那——不知到什么时候,你家太太才能起来?” “哦,我家太太也睡不长。”红情淡淡地回答,“要在平日,这会儿也该起来 了。只是今儿她喝了两杯酒,怕得晚起一点。嗯,再过半个时辰,总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