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自烈和黄宗会进城时所雇的两匹驴子,早已经打发走了。 顾杲命仆人就近另雇了两匹,与朋友分别跨上,沿着狭窄的街巷,迤逦行去。 路上,顾杲把近半年来南京发生的种种事情大略地向朋友说了。其中还谈到前几天 出的一件怪事——据说水西门外来了,一个法名“大悲”的和尚,自称是先帝崇祯 的第三子定王,因国变出家为僧,辗转南来,一时哄动了市井。朝廷得报后,已派 出中军都督蔡忠将他带走了。如果真是定王,倒是一件大幸事。总算皇天有灵,为 先帝存此一点骨肉。只是这大悲何以拖到今日才来留都,而且身边无一随从,又令 人不能无疑。 张自烈默默地听着。如果说,半年前他离开南京时,还只是觉得朝廷中因两派 交争,把主要精力给牵扯住了,缺乏中兴进取的雄心和锐气的话,那么这一次回来, 他就发觉,情况的恶化程度,比他在扬州时根据传闻所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事实 上,由于马、阮之流的奸佞得势,正人君子纷纷遭到斥逐,南京已经成了一个邪气 熏天、沉渣翻涌的黑暗渊薮。指望它能有什么真正的作为固然不可能,而改变这种 现状,恐怕也是难之又难。当想到,背靠着这样一个朝廷的史可法,如今还在江北 拼命奔忙,苦苦撑持,期望能开创出一个中兴的局面来,张自烈的心中就止不住又 悲又愤,有一种想放声痛哭的感觉。正因为整个身心都陷于大祸临头、回天无力的 绝望之中,以至一路之上,他尽管没有停止同顾呆交谈,但心境却变得愈来愈暗淡 和悲凉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冒襄赁居的桃叶河房,却发现门户紧闭。据住在隔壁院落里 的一位绅士说,冒襄带着女眷和仆人,早早就出门了。刚才也有一位姓陈的相公来 访过,因寻不着,便留下话说,要上丁家河房去寻一寻,万一冒先生回来,就请告 知他等着,那边寻不到时,姓陈的相公还会折回来。顾、张二人听了,便不停留, 立即重新跨上驴子,赶往丁家河房去。 在南京的河房中,位于青溪、笛步之间的丁家河房,算得上是顶大顶有名的一 所。那里不仅环境幽雅,布局精巧,而且还有一间顶漂亮的临河水榭,夏秋之际, 十分适宜于纳凉凭眺,雅集宴饮。 不过,最奢华的还是那里有一座暖阁,下面设有可以生火取暖的地窖,阁外绕 以白梅翠竹,碰上隆冬时节,则可以在那里赏雪消寒。 因此,不少过往的名公巨卿、豪士高人,都喜欢在那里下榻。复社的社友们兴 头来时,也每每上那儿去聚会。 当张、顾二人来到丁家河房,下了驴子,叩开那道虚掩着的黑漆门扇时,发现 门厅里围着七八个仆役模样的汉子,或蹲或站,正一窝儿聚在那里饮酒赌钱。看见 客人进来,他们便住了手,纷纷回过身,笑脸相迎。顾杲认出其中几个正是梅朗中、 余怀、吴应箕等人的亲随,便问他们的主人现在哪里。当得知都在暖阁,他就摆摆 手,领着张自烈径自往里走。 想到不仅可以马上把史可法的信交给冒襄,而且还能见到其他社友,张自烈暂 时抛开前一阵子那些沉重的思虑,极力振作起精神来。他一边打量着许久没来,眼 下由于铺满了积雪,而变得面貌一新的庭院,一边默默设想着即将到来的热烈会见。 “是的,他们必定要问我江北的情形。也许我不该像刚才那样,说得过于阴郁绝望? 至少,不该一见面就让大家扫兴!”正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袖子被扯了一下。 “瞧,那是谁?”顾杲指着前边说。 张自烈抬头一看,发现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正慢腾腾地从暖阁的台阶走下来。 张自烈目力倒还不错,一眼就认出那是沈士柱,他正要扬声招呼,顾杲却一把将他 按住,说: “别忙,瞧他要做什么?” 正这么说着,就看见沈士柱在台阶下站住了。他老半天低着头,不再移动脚步。 正当张自烈感到莫名其妙之际,他忽然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却没有 发现张、顾二人。然后,他就一转身,歪歪斜斜地向旁边走出几步,一下子抱住屋 旁的一棵桧树,又一动不动了。过了片刻,才看见他的身子奇怪地扭动着,像是在 翻掀衣服。接着,就传来了水流溅落雪地的“嘘嘘”声。“哦,原来他是喝醉了酒, 出来小解。只是一个读书人,不去寻茅厕,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尿起来,未免有 失斯文!”张自烈恍然想道,正感到又好笑又无奈,却听见顾呆在旁边不满地说: “哼,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再这么下去,不如干脆散伙回家是正经!” 说完,也不待张自烈发问,他就径自大步向暖阁走去。 没等他踏上台阶,就见暖帘一掀,同样喝得满脸通红的左国楝没戴帽子,光着 脑袋,身上只穿一件缎面直裰,一头撞了出来,一个劲儿地嚷:“热死了!热死了! ”一边叫,一边动手去拉直裰的前襟。 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旧院的名妓王小大,她手里拿着一件皮裘,着急地说: “左公子,左公子,脱不得!外问冰冷冰冷的,仔细冻着。快把这个穿上!” 可是,左国楝却一把推开她,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穿!外 边凉、凉、凉快!嘻嘻,脱,脱完了才、才好!来,你、你也脱!哈哈!” 说着,他真的动手去扯王小大的衣裳。急得王小大一边挣扎,一边求援地叫: “顾公子,顾公子,你瞧他!快帮帮我!” 这当儿,顾杲已经登上台阶。他挺身拦在两人中问,生气地制止说:“硕人, 别胡闹了!进去,快进去!” 一边说,一边就把还打算不依的左国楝硬推进暖阁里。 看见这种情景,张自烈不禁暗暗纳闷,心想:“以往常同他们一道饮酒,也有 放纵笑闹的时候,却从来不至如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见顾呆似乎并 不以为怪,况且一时也来不及询问,于是只好跟着,从掀起的暖帘下跨了进去。 以往,张自烈不止一次到过丁家河房,但都在夏秋季节,只听说这暖阁构造特 别,虽时值严冬,也能使人恍如置身初夏问,却从未亲自领略过。然而,眼下使他 感到惊异的,并不是那发自地下的融融暖意,而是呈现在眼前的情景:当中一张大 圆桌,照例杯盘狼藉不必说,而且席位之上,倒有大半都空着。那些社友,以及临 时召来侑酒的旧院小娘们,或者歪在榻上呼呼大睡,或者弯着腰在狂吐不止,或者 用筷子乱敲着盘子在那里唱小曲儿,至于梅朗中和秦淮名妓刘元,则干脆把地毯当 做床褥,东一个西一个地躺在那里,衣衫上、发髻上,斑斑点点的尽是吐出来的东 西。满屋子不单乱七八糟,而且散发着熏人欲呕的酒臭。只有卞赛赛和李香还清醒, 正在那里指挥、丫环传巾递水地忙着。而圆桌边上,吴应箕还铁青着脸,在同善打 十番鼓的盛仲文豁拳斗酒,狂饮不休。对于顾呆和张自烈到来,起初他们谁也没有 在意。末了,还是李香和卞赛赛发现了,首先惊喜地发出招呼。那些个还有几分清 醒的社友这才眨巴着眼睛,扭过头来,蓦地响起乱七八糟的一阵叫嚷: “哎,尔公,你怎么一声不响就回来了?” “来得正好!快,同我们饮个痛快!” “咦,快告诉我们,扬州那边——怎样了?” “先别管扬州!尔公的酒量可是呱呱叫的,先让他同次尾拼一拼再说!” “对,拼倒次尾!一定要拼倒次尾!” “哈哈哈哈!” 这么闹哄哄地嚷着,余怀和左国楝,再加上刚刚解完手进来的沈士柱,就一齐 围上来,又是递杯子,又是拿酒壶,当真逼着张自烈同吴应箕即时比试。 顾杲见势头不对,连忙张开双手,挺身拦在张自烈跟前,说:“不成不成!今 日尔公刚到留都。只因史阁部有一封书,托他交与辟疆,所以才马不停蹄赶来—— 咦,辟疆呢,他来了不曾?” 顾杲一边问,一边转动着眼睛,满屋子寻找。 “辟疆没来!” “他怎么会来?如今人家可是给如夫人管得严严的,寸步也不放松呢!” “哎,你们今日横竖找不到他了。还是饮!” “对,饮,饮!” 看见社友们盛情坚请,张自烈觉得久别重逢,不好太拂大家的意,已经打算去 接酒杯。谁知顾杲十分固执,他断然挡开众人的手,说: “不成就是不成!今日这酒,我们决不能饮。要饮,改日再约!” 看见他这样子,劝酒的人都有点扫兴。沈士柱更是当即沉下脸,愠怒地问: “啊,今日这酒,何以不能饮?小弟倒要请教!” 顾杲哼了一声,说:“瞧瞧你们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简直乌烟瘴气,丑态百 出!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复社,像不像君子?” “什么,我们不像君子!”好胜的沈士柱气得差点跳起来,“我们怎么不像君 子?今日怎么啦?不就是社友们凑在一块喝喝酒么! 又犯什么禁了?难道非得像你那样,光躲在家里,却拿不出一点办法来,才叫 君子?“ “对、对呀,你要真是好、好样儿的,就拿、拿出个办法来!”左国楝也在一 旁大着舌头帮腔。刚才他在门外受到顾呆的呵斥,想必这会儿还不服气。 看见他们较上了劲,其余的人都自觉没趣地退了开去。顾杲却已经气得面色发 青。 “胡说!‘’他大声吼道,”拿不出办法,你怎么知道我拿不出办法?就算拿 不出办法,莫非就该颓唐放浪,自甘下流,为权奸小人所笑么!“ “嗯,那么,兄到底有何办法,不妨说出来听听。”一个冷静的声音在桌子边 上响起,那是吴应箕。他的话照例不多,却总能抓住要害。 “这,我——”顾杲大约没有防备,一下子给弄得张口结舌。随后,他分明把 这个诘问理解为吴应箕也帮着抢白自己,于是,那只长鼻子开始由青变红,眉毛也 竖了起来。张自烈眼看一场更大的争吵就要爆发,十分着急,正要上前劝解,忽然, 听见李香的声音惊喜地说: “啊,陈公子!陈公子来了!” 张自烈心中一动,连忙回过头去。果然,陈贞慧正从帘子外面走进来。时隔半 年,张自烈发现,这位一向以沉着干练著称的老朋友,外表倒没有太多的改变,魁 梧的身躯依然那样健挺,长着一部漂亮胡子的方脸也依旧那样饱满结实。虽然近几 个月来,他一直处于孤立的地位,以致同屋子里的社友们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隔 阂,不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但正因如此,又使他在眼前的一片颓唐绝望的气氛之 中,显出了一种非凡的尊严和气度。所以有一阵子,屋子里变得一片寂静,谁也没 有开口说话。 陈贞慧走到顾杲与吴应箕当中,就站住了。 “弟本无意前来搅扰列位社兄的清兴,”他没有表情地说,“只是适才偶自蔡 益所处,得知尔公兄已回留都,又闻知兄等在此聚会,料想或能见到尔公,是以贸 然闯席。尚祈列位见恕!”说完,也不理会大家是否回礼,便转向张自烈,客气地 说: “尔公兄,远来辛苦!想兄也是刚到?惟是弟有数事,急欲请兄赐教。敢烦兄 随弟出去,小语片时,绝不耽误兄等之雅会。不知可否?” 张自烈连忙说:“弟也正欲访兄,有以面陈,如此最好!” 说完,便向大家拱一拱手,说声:“恕罪!”然后跟着陈贞慧转过身,向外走 去。 “定生兄,你别走,别走啊!”蓦地有人大喊起来,那是睡在地上的梅朗中—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起身子,现出又着急又可怜的样子。 “定生兄,不管怎么说,仲驭、介公也是东林、复社中人,与我辈相交一场, 莫非兄竟忍心瞧着他们死于奸邪之手,不设法相救么!” 梅朗中又哀求地说。 陈贞慧站住了。他侧过身子,望着可怜巴巴的梅朗中,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是呀,陈公子,何必急着要走?” “留下来吧,难得今日这么碰巧!” “瞧,大伙儿全都盼着呢!” 好几个声音七嘴八舌地挽留,那是李香、卞赛赛和王小大她们。 陈贞慧苦笑一下:“事已至此,只怕弟亦无能为力。不过,列位社兄以为弟坐 视奸邪逞恶,不救仲驭、介公,则未免把弟看差了。 有许多事,日后自见分晓。弟亦不拟多言。弟于此只有一语相劝:子方适才责 备得好,兄等今后应自爱自强,不可再像今日这样子。 至于周、雷二位之事,弟当尽力奔走,决不会有负故交!“ 在梅朗中和李香姐妹们竭力挽留陈贞慧时,其余的社友还显得有点迟疑,但一 旦听见他作出这样的许诺,大家的眼睛都顿时一亮,现出期待的神色。 “既然如此,”吴应箕说,“兄何不就给大家说明了。如有弟等能相帮之处, 也可稍分兄独自奔走之劳。” 陈贞慧摇摇头:“此事不须帮手。成与不成,弟亦未敢断言。 无非姑且一试而已!“ 停了停,看见大家都沉默不语,他就回过头,对张自烈说:“弟欲向兄探听者, 实乃淮扬一带近日的情形,以及史公北征之举而已。既然如此,兄不如就在此间谈 谈,也好让大家一并听听。” 还在扬州时,张自烈就听侯方域怨气冲天地谈到过社内交讧的情形。如今眼见 这一阵子,双方像是又趋向于冰释前嫌,重新靠拢到一块,他心中也自欣慰,于是 点点头,坐下来,同时愈加拿定主意:尽量不让大家感到过于丧气。因此,在接下 来的介绍中,他有意突出史可法忠心为国,坚韧不拔,排除万难,力图恢复的事迹 ;其中,特别着重谈到兴平伯高杰受到史可法的教导感化后,如何萌发了忠义之心, 立誓竭诚报国。十月间那一次是他率先挥军,北渡淮河。当时尽管发生了狂风吹折 大纛,以及红夷大炮无故自裂的“不吉之兆”,但高杰仍毅然不顾,克期登舟。另 外,本月初七,已经逃往陕西的李白成,突然又率残部进犯禹门、襄城等处。各镇 都拥兵不进,只有高杰服从命令,亲领精兵一万驰援,稳住了局势,如此等等,使 社友们听着听着,也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