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难怪张自烈在桃叶河房寻访不着冒襄,因为这天一清早,冒襄就带着董小宛从 通济门出了城,到神乐观去观赏梅花。 在南京,神乐观算得上是又一个有名的游玩去处。它坐落在大礼坛的西南侧。 朝廷举行祀神典礼时所用的乐器,平日就贮存在观内。那地方有着连绵的林带,高 耸的古木,衬托红墙蓝瓦的宫观,景色颇为幽雅肃穆。特别是观旁的一大片梅林, 每到冬春之交,亿万繁花斗寒竞放,一眼望去,有如铺云堆絮,打老远就嗅得着那 随风飘来的沁鼻幽香。这时候,南京城里的士民们也纷纷出动,携酒结伴地前去游 玩观赏。不过,今天冒襄之所以决定携带董小宛出来,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游赏的兴 致,只是由于窝在河房里,感到百无聊赖,对于接客访友,又颇为厌烦,这才干脆 躲到外面来。 的确,他来到南京虽然才只半年,但当初急切地希望投身国难,以期一展抱负 的那股子热情,已经彻底熄灭了。如果说,在刚到南京的那阵子,他还只是为来自 北方清军的威胁日益严重,朝廷却醉心内争、全无危机之感而吃惊失望的话,那么 随着近几个月来,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纷纷被罢斥,相反,以马士英为首的那帮狐群 狗党,却纷纷攀龙附凤,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内心的绝望,也上升到了顶 点。事实上,如今吏部的大权,已经落到了阉党余孽张捷的手里,不仅一大批当年 名列逆案的旧人,都陆续受到起用,昂然进入朝廷,就连已经死去的阉党分子如霍 维华、刘廷远、杨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赠官爵,赐祭赐恤。这还不算, 最近阮大铖等人更变本加厉,奏请朝廷,要求把已经被崇祯皇帝下令焚毁的、那部 阉党当年用以迫害东林人士的罪案书——《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 非”。照这种势头来看,马、阮等人确实像陈贞慧所估计的,并不仅仅满足于把周 镳、雷演祚逮捕入狱,而是企图把正人君子一网打尽。到头来,像已经去职的张慎 言、姜日广、吕大器、刘宗周、徐石麒、顾锡畴,以及还在职的史可法、钱谦益等 东林派头面人物固然难以幸免,就连包括自己在内的复社社友们,恐怕也难逃劫数! 当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国破家亡,就先成为党祸的殉葬品,冒襄内心的痛恨和绝望, 确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但是他也不肯就此离开。因为陈贞慧、吴应箕,以及其他一大帮子社友,都还 留着没走。经历了两年前为父亲调职而奔走的那场风波之后,这一次冒襄已经下定 决心,再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看成是贪生怕死的懦夫。“是的,即使要走,我也只 能是最后一个!”他咬紧牙关地想。 冒襄的这种痛苦,董小宛无疑是不清楚的,因为这一类心事,冒襄向来对她守 口如瓶。董小宛只能根据丈夫郁郁寡欢的神态,以及变得愈来愈烦躁易怒的脾气中, 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为着安慰丈夫,她惟有更加体贴、更加顺从, 哪怕受到冒襄蛮横无理的呵斥和指责,她也默默忍受着,绝不火上加油。 “是的,只要他骂过我之后,心情能变得好过一点!”她忧心忡忡地祝祷着。 所以,当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乐观去看梅花,董小宛当真又惊又喜,马上就 打扮穿戴起来,让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长班跟着,偕同丈夫匆匆出门。 现在,一行人已经出了通济门,经过象房、玄真观、山川坛。一路之上,董小 宛不住地隔着轿帘往外张望。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旧院里时,也来过好 几次。她发现,同以往那种熙熙攘攘的景况相比,今年路上的游人明显地少得多。 有时轿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几个,而且大多是行而行,全然没有那种兴致勃勃的 模样。不过,这并不影响董小宛的情绪。“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这等高雅,本 来就该清清静静地观赏。而且顶要紧的,是冒郎今天有了兴致!”待到轿子终于轻 轻震动一下,停住了的时候,董小宛甚至变得有点急不可待了。 然而,当她从紫衣揭起的轿帘下,躬身走出去,却发现眼前还不是神乐观,而 是距神乐观还有半里之遥的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 她正有点疑惑,就见冒成走近来,解释说: “眼下已交午刻,大爷说不如就近用过点心,再去不迟。” 董小宛“噢”了一声,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么,何必挑这么个瞧不见梅 花的地方?”乖觉的冒成仿佛猜到她的心思,又赔笑说: “小的也曾劝大爷不如到梅林里再说,可大爷嫌那边人来人往,不得清静,所 以……” 既然丈夫这么决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于是,片刻之后,二人便在临时 铺上了垫子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接着,冒成和紫衣又张罗着,生起一只小炭炉子, 把点心和酒一一温过,摆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感到肚子当真有 点儿饿,看见丈夫已经默默地吃喝开了,她也跟着拿起筷子,拣了一块扁豆糕放在 嘴里,慢慢地嚼着。 本来,这亭子距梅林已经很近,只是当中隔了一个小土坡,坡上丛生的灌木把 视线挡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欢梅花。当年她在苏州半塘的旧居里,就种满梅花。 嫁给冒襄之后,她特地住到香俪园别墅去,也是看中了那里的梅树特别多,花开得 特别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时节,她总要亲自到梅林中去观察挑选,将选定的花枝预 加修剪,使它们的姿态更趋优美,待到花开时就折来供在瓶里。 记得去年她还约了丈夫一块儿去做,当时冒襄对她的眼力和技巧颇为称赏。不 过,眼下瞧着冒襄只顾默默地吃喝,对赏花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着紧,董小宛就又有 点担心起来了。 “去,去,快走开!没有!别来这儿讨!”冒成呵斥的声音忽然从亭子外传来。 董小宛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来了一群乞丐。人数倒不多,也就七 八个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孙三代的一家子。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 衣衫褴褛,虽然是冰雪严寒的天气,他们身上至多也是比平时多披了一条麻袋片, 有一两个,干脆用草绳把破被盖捆在身上。脚下更是有鞋无袜,露出两截冻得发紫 的细腿肚子,甚至还有光着脚站在雪地里的。他们举着手中的空瓦钵头,在那里瑟 瑟发抖,虽然受到冒成的呵斥,却不但赖着不走,反而发出更大的乞讨声,分明希望 让亭子里的两位身穿华贵皮裘的主人听见。 前些年,董小宛来往于江南各府县,对于乞丐可以说早已司空见惯,直到嫁进 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后,才见得少了。不过,只要一出门,还是随处都会碰着。对 于这些乞丐,不多少打发一点什么,是很难撵得动他们的。何况,冒襄又向来乐善 好施,前些年在家乡为赈济饥民,他曾经不辞劳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变卖家财, 受到各方的交口赞誉。所以,看见冒成呵斥无效,董小宛就回过头,指着桌上那碟 子才动了几箸的扁豆糕,对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说: “嗯,这些,横竖我们也不吃了,拿去赏了他们,让他们快走吧!” 紫衣答应一声,走近来,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说: “别动!谁说我不吃了?我还要吃!” 说着,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后拣了一颗豆子,搁到嘴 里。 “哦,那就别拿那个。”董小宛连忙说,随即打量了一下桌子, “嗯,就拿这碟馅儿饼,要不,把葱儿饼端去也行,这葱儿饼味道不好……” “哪来这股子哕嗦!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听见吗!”冒襄提高了嗓门。听声 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间,冒襄又恢复了常态, 甚至显得颇为愉快悠闲。他仿佛压根儿没瞧见那群讨饭的乞丐,自顾仰起脸,打量 着亭子外面的树木,像是在寻找什么。发现一根枯枝上正歇着几只乌鸦,他就嘬起 嘴唇,发出逗引的声音,随即一扬手,把筷子上的那颗豆子高高抛出去,让那些乌 鸦下来啄食。看见没有反应,他又十分热心地抛出第二颗、第三颗…… 董小宛在一旁瞧着,愈加惊疑不定。但是,凭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她隐隐觉察 到,丈夫这种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后,分明蕴含着某种冷酷、反常的东西。在这种情 形下,任何冒失的发问,都可能招来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尽管心中惊疑,她也 只有赔着笑脸,不敢再提打发乞丐的事。 大约以为亭子里的施主没有瞧见他们,或者以为刚才的乞求还不够恳切,那群 乞丐踌躇了片刻,忽然一拥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阶前跪下,开始大声乞讨,把一 只只又破又脏的空钵,一直伸到亭子里来。几个饿急了的孩子,则干脆扑向雪地, 一个劲儿地翻寻着冒襄刚才抛出去逗引乌鸦的那些豆子。每找到一颗,那孩子就忙 不迭地连雪一起塞进嘴里。于是又引起别的孩子前去争抢,以至发出阵阵烦人的哭 闹。 冒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脸色陡然变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来,厉声喝 叫: “混账东西,你们想干什么?啊,到底想干什么!” “求大爷、奶奶行行好,施舍小人们一口吃的!” “大爷、奶奶可怜见,小人一家已经两日没有东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们要来骚扰大爷、奶奶,只因小人们从一早讨到如今,连一点都讨 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么,多少施舍一点吧,小人给大爷磕头了!” 乞丐们七嘴八舌地苦苦哀告着,叩着头。冒襄起初还虎着脸,显出又气又恨的 样子。但不知怎么一来,他似乎不生气了,却嘿嘿地冷笑着,从桌子上拿起那碟子 赤豆糕,突然使劲一抡胳臂,朝亭子旁边的一道水沟扔去。 这个举动来得如此乖戾突兀,不仅乞丐们傻了眼,就连董小宛和仆人们也愕住 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着那些糕点在半空中同碟子分离开来,画出几道弧线,啪哒、 啪哒地先后掉进干涸的、长满荆棘的深沟里。 至于冒襄,他分明从这种举动中获得某种报复般的快感,只见他双手继续挥舞 着,把桌上的点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沟里扔,转眼工夫,就扔个一干二净,待到深 沟里最后一声“啪哒”响过,他就把手一摆,大声说: “走,看梅花去!” 说完,也不理会那些被他的举动吓呆了的乞丐,以及变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 仆人们,径自离开桌子,迈开大步,向亭子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