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由于柳如是拒绝出面作陪,钱谦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给了顾苓和 孙永祚两个学生。但这么一来,却把他害苦了。 因为他生怕自己没有在家恭候,会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铖不满,以为自己有意 怠慢。所以,在上东华门去会选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吊胆,神思不属。虽然 那些用装饰着红绸和金彩的轿子载来的、早已等候在厢房里的淑女们,一个一个地 被唤到堂上来,他眼前却始终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评议期间,他也 任凭田成和李永芳两个太监去决定,自己极少发表意见,以图尽量缩短会选的时间。 谁知那两个太监偏偏十分挑剔,本来已经选中了一位姓黄的富家女子,却临时又旁 生枝节,指名要一位姓马的中书舍人把女儿送来看看,说是久闻那女孩儿色艺双绝, 这次竞不送来候选,实在太不应该。结果,送来之后,发现那女孩儿歪着脖颈,一 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像一只断了尾巴的牺鸡。两个太监没有办法,只得当场退回。 不过,这么往来一折腾,当钱谦益急急赶回府邸时,天已近午,阮大铖那副轿马仪 仗,早就停歇在大门外的墙阴下了。 “糟糕,今日我实在耽搁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当向门公问清客人 来了已经足有半个时辰,钱谦益心中愈加着忙,“哎,要是他翻起脸来,可怎么好, 怎么好?”他气急败坏地想,眼前仿佛出现了阮大铖那张怒火中烧的脸,扫帚眉下 的一双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圆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胡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 伏不停。“只是,他为何没有拂袖而去?莫非决心等我回来,好当面给我一顿难堪? 哎,要是这样,我惟有再三赔礼认错,请他息怒宽恕而已!” 就这样,他心急火燎地往里走,一直来到了正堂。当他抬起微微发软的腿,踏 上台阶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了洪亮的笑声。 接着,阮大铖大声大气地说: “妙,妙!真是妙极了!哈哈哈哈!” 钱谦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先微微低了头,从被、丫环微微掀 开的帘缝当中往里觑了一眼。这下子,他的惊讶更甚——原来,在厅里陪客的,除 了顾苓和孙永祚之外,还有他的那位河东君夫人柳如是,这会儿她竟然一派盛妆打扮, 仪态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张紫檀扶手椅上!大约正因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铖才 不但没有因主人的迟归而发火,反而笑得颇为开心。 “谢天谢地,她到底回心转意了!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宽的 钱谦益,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忙中举起袖子擦一擦额上的汗,这才一步跨进 了门槛。 “哦,相公回来了!”显然一直在留心着门外动静的柳如是含笑说,随即伸出 一只手,由红情搀扶着,盈盈地站了起来。 阮大铖的反应却分明慢了一点。有片刻工夫,他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还在女 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着,然后,才蓦地转过脸来。 “啊哈,牧老!”他略带匆忙地站起来,同时出乎意料地展开了讨好的笑脸, “贵衙的公事这么快就完了么?可选出来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来啊!圆老今日辱临寒舍,这可比什么都要紧! 只是毕竟归迟,未及恭候,殊为失礼。还望圆老恕罪!“钱谦益一边同对方行 着礼,一边表示歉意。 “哦哦,哪里哪里!弟也是刚来,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见外,披帷出款,实令弟 受宠若惊呢!”阮大铖显得颇为兴奋,与钱谦益以往见他时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态相 比,简直判若两人。 钱谦益不由得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么又改了主意?又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儿,竟把这个魔头摆布得如此驯服?”不过这么一来,他也就完 全放下了心,于是先把客人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为着不让气氛冷下去,便照例马 上同对方交谈起来。起初,无非是些较为轻松的寒暄。钱谦益自然小心地避开往事, 只挑眼前的一些时闻来说,像紫禁城里的翻新改建已经进入尾声,估计再有十天八 天,就会完成。听说为这事皇上很高兴,大约到时会照例给臣下们叙功加恩。又谈 到这次朝廷颁旨各衙门改铸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这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想不到礼部右侍郎管绍宁丢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这么一件事。随后又谈到本月十 九日是崇祯皇帝殉国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经降旨下来,命百官届时于太平门 外设坛遥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们才停了下来。 “酒席已备办停当,请二位大人这就过西厅入席,如何?” 钱、阮二人当然没有异议,于是一齐起身,顾苓和孙永祚在后面跟着,走过西 厅去。 西厅里,已经摆开了五张长方形的食案,四周的墙边照例陈设着古玩、瓶花和 字画。因为今天是阮大铖头一次屈尊驾临,钱谦益有意在礼仪上安排得隆重一些, 一应碗盏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暂不设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进屋子之后,一 名衣衫整洁的、r 环才奉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雕花金碗和一壶酒。钱谦益 先将酒在金碗里斟满,双手捧着,向阮大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到院子里,朝着 南方弯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里之后,他又亲自在托盘里换 上另一只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后两人一起走向正当中那一张食案前。钱谦益从 仆人端来的托盘里,把那只碗连同一只衬碟、一双筷子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为客 人摆到桌子上。当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另一个仆人已经端来一把椅子,在旁边等 着。钱谦益于是用手轻轻扶着,把它引到食案后摆好,然后又象征性地用袖子掸一 掸上面的灰尘。这才走回屋子当中,再次向客人行礼,并请对方入座。 看见钱谦益如此郑重其事,阮大铖也就不好过于随便。所以,等钱谦益替以名 流身份作陪的顾苓和孙永祚安了席之后,他也走下来,从仆人的托盘里拿起酒杯, 放到背向厅门的那两张并排的食案上,以同样的方式,替钱谦益和柳如是摆好了碗 筷和椅子,然后又拱着手,照例同大家谦让着,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接着, 两位陪客和钱谦益夫妇也陆续就了座。在这种繁琐的“送酒定席” 仪式严肃地进行着的当儿,大家彼此很少交谈,只听见碗盏碰击的轻微声响。 先前在正堂上交谈时那种愉快融洽的气氛,无形中就被打断了。待到仆人们把菜肴 端上来,主客间敬让着饮过第一杯酒之后,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许多隔阂似的, 虽然钱谦益一再地变换话题,阮大铖都只管哼哼哈哈,爱理不理,席面上因此一直 快活不起来。 面对这种场面,钱谦益不由得暗暗着急。因为这一次他煞费苦心地把阮大铖请 来赴宴,目的就在于消除旧嫌,并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较融洽的友好关系。今 天的机会可谓不可多得,稍纵即逝。为了尽快扭转席上的沉闷气氛,他只好频频把 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顾苓,希望这位善于辞令的学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顾苓似乎也有点束手无策。只是迫于老师一再示意,他才举起酒杯,迟 迟疑疑地对客人说: “闻得月前圆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布建树。朝野交传,无不额手称庆。尤 其是圆老那篇陛辞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读之令人气旺!” 自从阮大铖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后,弘光皇帝便把监督沿江防务的重任交给 他,并授予他事无巨细均许纠弹的大权。结果,听说他在巡视期间,一切军事都不 过问,专干结党营私、敲诈勒索的勾当。凡有想求他免予弹劾的,或是想求他举荐 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礼。还传说仓场侍郎贺世俦辞职归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 长江里拦截,把财物搜劫一空。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阮大铖想 必也有所闻。眼下顾苓当面提起对方巡江的事,钱谦益反而紧张起来,生怕阮大铖 误认为是暗含讥刺。 果然,阮大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盯住顾苓,阴恻恻地问: “噢,那份陛辞之疏么?弟倒记不真切了,不知云美兄以为哪几句最好?” “通篇皆好!”顾苓立即竖起大拇指说,“不过晚生最记得的,却是‘臣白发 渐生,丹心未死,一饭之德,少不负人。况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顶难酬之遇,倘犬 马不伸其报,即豺狼岂食其余!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八字, 与二三同志共济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只此数语,便可抵一篇《出师表》, 足与诸葛武侯并存不朽了!” 在阮大铖提出反询的当初,显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顾苓竞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 诵了出来,倒出乎阮大铖的意料。只见他那对黑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终于摆摆手, 傲然说:“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惟是有才无命,驱驰一生,三分天下只有其一, 终未能一伸复兴汉室之志。方之今日,只怕又终逊一筹了!” “哎,晚生还拜读过圆老论‘恢复’、‘防江’那二疏,也是极出色的文字哩!” 大约看见顾苓带了头,孙永祚也冒冒失失地接口说。 然而,他却没想到,那两份疏奏,是阮大铖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带陛见而准 备的。刚一发表,就招来东林方面连篇累牍的猛烈攻击,现在前事重提,显然又触 动了阮大铖的旧疮疤,以致他那张刚刚有了点笑影的脸,顿时又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