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左良玉等人为太子辩护的奏疏,无疑使马士英及其党羽感到既恐慌又恼火。但 是,对留守南京的复社社友们来说,却犹如苦旱焦渴之际,听到了预兆风雨来临的 雷声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慰。虽然由于路途遥远,他们还没有接到分赴 武昌、厦门的沈士柱、左国楝和余怀、梅朗中等人的来信,但吴应箕、黄宗羲和顾 杲经过商量,仍旧决定,立即在南京城里加以响应。所以,这些天他们一方面四出 游说,举出种种疑点来反驳马、阮等人宣称太子是假冒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拟出 一批声讨、抨击马、阮等人弄权祸国的诗文,抄成无头揭帖,派人到城中到处张贴。 事实上,自从吴应箕请来了身怀绝技的江湖朋友帮忙,把声讨的对联公然贴到了阮 大铖和马士英的大门上之后,在南京城中已经激起了很大的反响。 不少人拍手称快之余,纷纷自动起而仿效。所以从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 天工夫,城中就到处流传着诗歌、对联和民谣。有一首民谣唱道: 金刀莫试割,长弓早上弦。 求田方得禄,买马即为官! 这是分别讥刺诚意伯刘孔昭、得宠太监张执中、田成,以及马士英的。 为“假太子”申辩鸣冤的诗歌也被公然贴到了皇城的城墙上—— 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至于对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攻击,则变得更加公开而激烈,除了继续把马士英比 做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还把阮大铖比做已经投降清朝的阉党余孽冯铨—— 闯用牛,明用马,两般禽兽; 清用铨,明用铖,一块金钱。 这种内外呼应的抨击浪潮,看来还真的颇为见效。朝廷中,对于太子一案的审 理,实际上已经停顿下来;一度气势汹汹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胁,也偃旗息鼓,不了 了之。不仅如此,就连周镳、雷演祚二人,虽然仍旧关着,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 不闻不问,甚至传说有可能会被释放。正是政局的这种转机,使黄宗羲于欣喜之余, 终于改变初衷,决定腾出时间,认真料理一下弟弟应征候选的事情。 说起黄宗会上南京来,已经足有三个多月,当初由于他不听劝阻,硬是前来应 征求官,使心情本来就极其恶劣的黄宗羲十分恼火。迫于母亲之命,黄宗羲不好立 即把弟弟打发回去,但实际上却很不起劲。三个月来,他只是在元旦期间借拜年的 机会,领着黄宗会到几位父执辈的家中转了转。自然,答应帮忙的热心人不是没有。 不过,几个月过去了,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其间,黄宗会没断过叨咕和咕哝,但 黄宗羲却再也不肯带他登门催问。有时黄宗会咕哝得多了,黄宗羲还发起脾气,把 弟弟好一顿呵斥。 这一次黄宗羲倒是认了真。因为一来,他的心情变好了。二来,兄弟俩一起住 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里,开销太大,时间一久,就有点支应不过来;如果能早早给 弟弟觅个一官半职,也免得他老赖在京里不肯走。但是,当兄弟二人挨家挨户地到 许诺帮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后,却颇为失望。其中除了一两家因主人外出,没能 见到外,其余的不是感叹世风败坏,办事很难,就是推说已经托人疏通,尚未有回 音。甚至还有说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上门,以为黄宗会已经得官而去,所以便没有再 去操办。如此等等,弄得黄氏兄弟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黄 宗羲的执拗脾性。 “哼,原来全是些靠不住的说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办出个眉目来,给你 们瞧一瞧!”他负气地想。因此,当兄弟俩在一位户科给事中的家里白坐了半天, 扫兴而出的时候,黄宗羲便毅然回过头,对弟弟说: “走,我们这就上礼部衙门,访钱牧斋去!” “啊,兄是说,去访钱、钱牧斋?”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黄宗会,一下子睁大 了眼睛。 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去访他!” 黄宗会眨眨眼睛,显然有点犯糊涂: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见这位最有能力帮自己 的忙、与亡父的交情也颇深的礼部尚书,大哥总是坚决反对,还声色俱厉地训斥自 己,何以这会儿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过,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黄宗会也不 再多问,弟兄俩相跟着,匆匆赶往位于洪武门内的部院衙门去。 当他们来到礼部衙门,才发现钱谦益不在,说是被皇帝召进宫中议事去了。幸 而他的两个学生——顾苓和孙永祚都在。他们喜出望外地迎出来,把客人接进花厅 里用茶;又告诉黄氏兄弟,钱谦益进宫议事已有大半天,这会儿快要回来了,请客 人一定留下等候。黄宗羲同顾、孙二人本是老相识,只是发生了三年前虎丘大会那 场风波之后,彼此见面的机会才少了。不过,一旦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昔日的情 谊便使他们很快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哎,太冲兄,”顾苓兴冲冲地问,“前些日子,有人在阮胡子和马瑶草的大 门上,各贴了一副对联,这可是你们干的?” “噢,兄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黄宗羲谨慎地反问。 “猜呀!弟一听这联语,就猜着了!这留都之内,除了兄等,谁人能有此胆魄! 骂得好,骂得痛快!这两个老贼,就该有人去刮一刮他们的丑脸皮!”顾苓由衷地 赞美着。 “不错,”孙永祚也接了上来,“还有前日那首诗,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 弟还记得——”于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现在皇城城墙上的、为“太子”鸣冤的那首 诗背诵了一遍,然后说:“那等全无心肝,硬说太子是假的趋炎附势之徒,读了此 诗,不知可也愧疚汗颜否?” “怎么会愧疚汗颜?”顾苓鄙夷地撇撇嘴,“就说阮胡子吧,前些日子他来赴 宴,弟故意举出他那篇《巡江陛辞疏》,挖苦他自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竟 欲比拟诸葛武侯,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谁知那胡子听了,不惟不觉,反而大言诸葛武侯亦不算什么,真没的生生把弟 气破肚皮!“ 孙永祚点点头:“亏得柳夫人也不怕他着恼,当场指正他那本《燕子笺》的种 种疵病,令他欲辩无辞,才折了他的骄矜之气!” 顾、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说得热闹,在一旁的黄宗羲已经不耐烦起来。他 之所以终于改变初衷,决定上这儿来,除了想办成弟弟的事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原 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遇到了钱谦益 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继钱谦益之后,于八月被起用为应天府丞的。 当黄宗羲遇见他时,瞿式耜已经改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准备奉命去巡抚广 西。过去黄宗羲在常熟钱谦益家中读书期间,与瞿式耜也常有来往,而且颇为投契。 所以深谈之下,瞿式耜便邀黄宗羲不如干脆离开权奸当道的南京,随他南下到广西 去。黄宗羲当时考虑到手头的一摊子社务无人交托,加上营救周镳的事一直未有眉 目,所以谢绝了。不过,瞿式耜在谈话中,还说到钱谦益并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糟 糕,他之所以讨好马、阮等人,目的实在于为东林固守最后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 出了什么危迫的事,东林方面连个通消息的人都没有。因此,复社的士子不仅不该 孤立攻击钱谦益,相反应当在道义上给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敌环伺的险恶境地 中能坚持下去。对于这一告诫,黄宗羲当时没有吱声,事后却反复考虑了很久。也 许是经历了近一年来大悲大愤的连番挫折的缘故,黄宗羲也开始意识到,同阴险毒 辣的对手较量,光凭血气之勇是远远不够的,真的还必须讲究一下谋略,多安几个 心眼。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让沈士柱、余怀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报信游 说,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马、阮等人禁制住。同样,对于钱谦益,如果他确实 还没有彻底倒向马、阮一边,似乎也不妨稍假辞色,加以笼络……正是基于这种新 的想法,今天,他才决定带弟弟上钱谦益的家里来,打算亲眼观察一下情形。只是, 听了顾、孙二人这一阵子的谈话,黄宗羲心中顿时又生出一股反感。“哼,原来钱 牧斋把阮胡子巴巴地请到家里来,奉为上宾不算,还公然让侍妾出席作陪!拍马屁 拍到这样的地步,哪里仅仅是虚与周旋,简直连脸皮都不要了!”这样一想,他就 觉得颇为后悔。如果不是考虑到好不容易来了,总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彻底一点,也 许他就会拂袖而去。不过尽管如此,心中却无法恢复平静,止不住老是想着那件事, 对于眼前的谈话,也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主客问的话题已经 改变了。黄宗会似乎向顾、孙二人谈到了来南京的目的,诉了一通碰壁之苦,并请 对方帮忙。顾、孙二人则满口答应。这使黄宗会大为感激,连声称谢。“不错,我 今天来,原来还打算替泽望办成候选的事,”黄宗羲心想,“但是,待会儿如果证 实钱牧斋已经一心投靠权奸阉党,那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这个口,也不会领这 份情的!”他正想着,就听见一阵迟缓而微带拖沓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石子路上 一路响过来…… 进来的是钱谦益。他大约已经得到黄宗羲兄弟来访的报告,所以没有回到书房, 而是穿着朝服径直走到花厅来。他没有上前同黄氏兄弟相见,甚至没有看客人,那 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异样地睁得更大,黝黑的瘦脸也由于惊恐而有点变形,身子 则在微微发抖。跨进门槛之后,他就呆呆地站住,用喃喃的、却相当清晰的声音说: “出了大事了!左良玉——兴兵作反了!” “老师说、说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了顾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举兵了,说是要‘清君侧’!还发了檄文,自称奉太子密诏, 指马瑶草和阮圆海为奸臣,要入朝诛之。前锋已抵九江。江督袁继咸连疏告急,以 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经下旨,急召史道邻督江北诸军渡江入援,并饬令九卿 六部十三道合疏声讨。如今外间传言纷纷,人心惑乱,只怕会生大变!” 直到这时,顾、孙二人才听明白了老师的话,顿时紧张起来,齐声询问: “啊,那、那可怎么办?” 钱谦益皱起眉毛,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说:“本来呢,左良 玉的疏奏倒写得明白,他此番兴兵,意在清君侧,并非真个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势 如破竹,已陷颍川、太和,并自归德兼程南下。归德至象山八百里,无一兵防堵。 扬、泗、邳、徐,势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邻驰扼徐、泗,若为防左之故,拔 营而东,则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趋扬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摇一摇头,说:“哎,左兵此来,实在不是时候!” “那么,”顾苓眨眨眼睛,迟疑地说,“既然左良玉并非欲与今上为难,何不 奏明皇上,令史道邻仍坚守徐、泗,以防北兵?” 钱谦益摇摇头,苦笑地说:“今日廷议时,姚思孝、乔可聘、成友谦几个扬州 籍官员,都以为左兵稍缓,而北兵甚急,恳请勿撤江北之兵。皇上当时也谕日:‘ 着刘良佐还兵,留江北防守。’睢是马瑶草当廷戟指骂姚思孝等,说他们是东林, 借口防江,欲纵左兵人犯。 并谓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良玉至,他与今上必死,而我辈俱得高官。因此 誓不许遣刘良佐复归江北。皇上见他如此,亦无可奈何!“ 黄宗羲一直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听说左良玉悍然起兵,他也感到极其意外 和吃惊。因为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只是要通过制造内外夹攻的强大舆论压力,来 迫使马士英之流就范,而完全没有想到过要真刀真枪地大打出手。尤其是,国势发 展到这一步,来自北方清军的威胁实在不能无视。“啊,像前几天那样子,不是很 好么?光凭那些个为太子争辩的奏疏,就已经把马、阮之流吓住了。为什么不等一 等、瞧一瞧再说,为什么这么急于兴兵?”有片刻工夫,黄宗羲忧心忡忡地想。不 过,当钱谦益接着说到:马士英在朝堂之上,竟悍然声称“宁可让清兵南下,也决 不让左良玉东进” 时,黄宗羲像给烙铁烫了一下似的,心中猛一抽搐,顿时愤怒起来。 “哼,不让左良玉东进!说得轻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 齿地插口道,“还说宁可让清兵南下,真是丧心病狂,于此为极!依我瞧,左良玉 这次清君侧,还真清得正是时候,若仍容此等权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残害忠良, 这江南半壁,迟早会被他拿去卖给建虏无疑!”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们——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默默无言,似乎并不那 么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半是争辩,半是安抚地说: “左良玉的部众良莠不齐,军纪未尽如人意是不假。惟是左宁南为人心存忠义, 能识大体。听说前几年他奉旨进驻武昌,途经皖城时,守将杜宏域亦曾颇以地方为 虑,后来,凭着柳麻子一席话,他便慨然允诺杜宏域助他纠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 地,国家存亡所系,左宁南又岂会不知?他自必能严束部众,不准他们一如平日之 散漫恣肆,可无疑也!” 说完,发现大家仍旧一声不响,顾苓和孙永祚还互相交换着眼色,现出苦笑的 神情,黄宗羲就焦躁起来。同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到时,”他激昂地说,“如若左宁南未能察此,或有疏于制御之处,晚生愿 孤身前往虎帐,犯威直谏,虽因此触彼之怒,锋刃加体,也在所不辞!” 这一次,钱谦益终于说话了: “贤侄之豪情胆气,自是可嘉。”他微低着头,慢吞吞地说,显然是在斟酌字 句,“矢忠报国之志,老夫也深知。惟是左宁南之部众,大半本属盗贼。此辈纯由 利合,亦以利驱,何曾有忠义之心,更遑论自律之意。以往左宁南每每姑息之,非 不欲从严,实出于不得已。若谓贤侄到时亲往谏说,便能令彼从善如流,只怕……” “为什么不能!”黄宗羲反驳说,由于被自己刚才所闪现的设想昕鼓舞,他甚 至变得更加自信、兴奋、跃跃欲试,并且开始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到了那种情势和 场合,自己将怎样以远远超过柳敬亭的深刻、雄辩、无可辩驳的进言,使那位手握 八十万大军、赫赫有名的统帅为之折服、感佩,终于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所 必然会做的那样,慨然答允自己的请求。 “为什么不能!”他傲慢地重复说,“左宁南并非懦夫、乡愿,他忠肝义胆, 连马瑶草、阮圆海之辈,他都敢与之相抗,又岂会连约束部众的胆魄都没有?如今, 就怕自许为圣人门下者,却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结阿附狗贼权奸,到头来, 连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说完,看见钱谦益皱着眉,一声不响,他就拱一拱手,说声“告辞!”然后一 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当不知所措的黄宗会呼唤着,慌里慌张地赶上去时,他已 经出了大门,走在排列着一对又一对石狮子的官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