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由于朝廷极力封锁消息,南京城里的一般老百姓,虽然还不知道左良玉举兵这 回事,但圈子内的社友们,通过黄宗羲的透露,很快就全都知道了。在接下来的几 天中,他们怀着兴奋的、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分头四出打听局势的最新进展。当 然,收集到的情报多数是零碎的、杂乱的,甚至往往互相矛盾。例如,一会儿传说 左良玉已经攻陷了九江,并且接连攻破湖口、建德、彭泽、东流等县;一会儿又传 说左军在攻陷九江后发生了分裂,以原“流寇”过天星惠登相为总兵的那部分军队, 突然撤退,不知所往;一会儿传说驻节九江的湖江总督袁继咸也一同起兵,配合左 良玉的行动;一会儿又传说袁继咸并未参与,而是亲到左营,力劝左良玉不要前进, 驻军候旨,但左良玉不听,仍旧进兵,结果攻破九江,并大肆烧杀抢掠;再一会儿 又传说,左良玉本已答应不攻破城池,但部下不听命令,擅自行动,结果才造成九 江的浩劫;甚至还有传说左良玉在九江时已经病死,如今领兵的其实是他的儿子左 梦庚,如此等等,一时也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有一点可以断定:就是左家军看来确 实是越来越逼近南京。因为朝廷已经放弃黄淮一线的设防,急调靖南侯黄得功、广 昌伯刘良佐,以及东平伯刘泽清火速率兵人援,以抵御左军。接着又命阮大铖会同 应天、安徽巡抚朱大典巡防南京上游的江面。与此同时,南京实行全城戒严,并派 遣各武职勋臣分守南京外城的十三道门户。正是这最后一种情形,使社友们预感到 那场盼望已久的暴风雨正在迫近,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在公众场合虽然不敢表露什么,但私下里凑在一起,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件大事。 特别是后来又读到暗中传抄的左良玉檄文,其中除了历数马、阮的奸状外,还特别 把逮捕迫害周镳、雷演祚列为他们的重要罪行之一,就更使社友们把左良玉看作是 能扭转乾坤的大救星,巴不得他早日打到南京来。 当然,社友中也有人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冒襄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说,还在吴应箕、黄宗羲决定派人分赴湖北、福建报信游说时,他就强烈 地表示反对的话,那么,眼下的变故,更使他震愕之余,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惧。 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知道反对也罢,赞成也罢,都已经没有什么用。所以, 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南京,但愈加没有兴趣同社友们混在一块了。 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初八。整整一个上午,冒襄都在城里奔波,为的是求人帮 忙,以便让手下的仆人能通过已经戒严的城门,把一宗等着急用的银子,给正在海 宁县任上的父亲送去。在那些相熟的官员家中,彼此照例也谈到目前的局势,其中 惶恐不安者有之,劝冒襄设法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再跟社友们瞎闹腾者有之。 结果一连几家地走下来,虽说总算把事情办妥,但冒襄的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 相反,变得更加烦闷了。 直到午刻已过,冒襄才领着一名长班沿着从竹桥至柏村桥的河畔匆匆往回走。 眼下已是初夏时节,从昨天起,天空中就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日色无光,却偏偏 一直下不出雨来。那情形,也恰像眼前南京所面临的局面,显得混沌难测。冒襄坐 在驴背上,仰望着时而昏暗、时而转亮的天空,忽然想起元代诗人萨都刺那首《金 陵怀古》词:“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啊,重复了多少遍的这幅 可怕图景,当真还要再度来临么?这一切难道当真要由我们这一辈人亲身来经历?” 冒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是给驴子加了一鞭,一直朝桃叶河 房走去。 回到桃叶河房,冒襄把缰绳交给长班之后,便匆匆往里走。他穿过门楼,看见 几个人——都是本河房里的住客,正聚在堂屋前的天井里,起劲地交谈着。发现冒 襄走进来,便一齐住了口。这几个住客,论身份也是缙绅文士之类,但冒襄嫌他们 言谈无味,见识粗浅,平时也不大来往。此刻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愈发连招 呼也懒得打,管自低着头,朝自己租住的东边那个小院落走去。 “冒先生回来了,可曾见到适才大中桥行刑之事?” 冒襄回顾了一下,发现主动发出招呼的那个房客正眯缝着眼,现出一副关注的 样子。他只得略为停步,点一点头,然后淡然回答:“不曾见,不知所杀的是什么 人?” “哎呀,原来冒兄尚不知道!今日受刑的,乃是贵社的周钟和武愫、光时亨三 人!” 冒襄本来并不打算停留,忽然听说被杀的竟是这三个熟人,心中蓦地一震,抬 起头,满怀惊疑地望着对方。 “闻得临刑前,他们在刑部俱受过杖,已不能行走,是用土箕抬着来的。”那 人摇着头,现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目光却闪烁不定,分明想看到冒襄的惊恐和狼狈。 “按说呢,”另一个房客也敲敲打打地接了上来,“像周介生这等人,不仅失 身降贼,还公然向闯逆上《劝进表》、《急下江南策》,实在是丧心病狂,罪大恶 极,一死不足以赎之!只是他一向以名士班头自命,却落得如此下场,却也令人可 诧可叹!” “同是降贼,弟适才见那光时亨与武愫倒还像知罪的样子,惟独这周钟最是可 恶,一路上撞天价地叫屈,说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如此之事’,又说‘杀了 我,天下便得太平么!’真可谓至死还想瞒天骗人!”这插嘴的第三位,却显得余 忿未消。 冒襄始终没有答话。无疑,由于被杀的这三个人,特别是周镳的堂弟周钟,作 为复社当中有影响的领袖之一,很久以来就遭到阮大铖的切齿仇恨。权奸们必欲置 之死地而后快,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在正月间,东林、复社方面已经走通了次辅王铎的门道,请得圣旨,对从 贼诸臣一案,准予停刑。当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三个月不到,忽然 又开杀戒,这却是冒襄所估计不到的。 无疑,对于周钟等人的降贼失节,冒襄也很恼火,觉得他玷污了复社的名声。 但一位平日十分熟悉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件事,仍然使他受到很大的 震动,以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才低下头,默 默转过身,向下榻的院落走去。 “眼下才交四月,并非秋决之时,更兼左良玉之兵正沿江东下,何以朝廷不迟 不早,偏要挑这节骨眼上来行刑?看来必定是马、阮二贼所为!但他们为何如此有 恃无恐?莫非他们认定,左良玉打不过来?还是他们预感末日将临,决意先行杀人 报复?嗯,要是这样的话,我辈只怕也难以幸免于祸!”这么一想,冒襄的一颗心 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浑身的筋肉也突然抽紧了。尽管云端里传来了夹 杂着闪电的隆隆雷声,豆大的雨滴也打到了脸上,他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可是, 事到如今,即使要逃,只怕也来不及! 况且内外城门全戒了严,又怎能出得去?不错,时局到了这一步,眼见是一点 指望都没有了,既然迟早都是个死,那么他们要杀,就让他们来杀好了!说不定如 此一来,我就不用亲身经历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变,不用受那一份国破家亡 的熬煎!反正家中的小弟已经出生,父母膝下也不至于没有奉养之人了!“这么绝 望地横下一条心,冒襄反而平静下来,并且生出一种一了百了般的解脱之感。这当 儿,雨点已经变得密集起来。于是,他紧迈几步,一脚跨进种植着芭蕉和栀子花的 庭院里。 “啊,好了,大爷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冒襄抬头一看,发现仆人 冒成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正从西屋里急步向他迎来,忠厚的脸上,现出如释重负 的神情。 “大爷,”大约看见冒襄只点点头,打算向里问走去,冒成连忙跟上来,一边 举着伞替他挡雨,一边急急禀告说:“郑爷来了,说有要事要与爷说,已在西厢等 候多时了!” 冒襄微微一怔:“郑爷?哪个郑爷?” “就是镇抚司的郑爷。” 冒成所说的“郑爷”,就是冒襄家中旧日的清客郑廷奇,如今在南京的镇抚司 当了一名校尉班首,专掌逮捕犯人的职责。去年八月,周镳、雷演祚被捕入狱的消 息传出之后,冒襄还曾经领着陈贞慧和侯方域去访过郑廷奇,请他设法关照。后来 由于周、雷二人移交刑部大牢关押,冒襄也就没有再同郑廷奇联系。现在忽然听说 对方来访,而且不惜坚坐等候,冒襄就不由得疑惑起来,连忙转过身,匆匆朝西屋 走去。 果然,当他撩起门帘,跨进门槛时,发现郑廷奇已经站起来,做出行礼的样子。 不过,使冒襄更加惊疑的是,今天郑廷奇青衣小帽,打扮成平民的样子,虽然还是 那张黄黑的宽脸,还是那部浓密的胡子和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但冒襄一看之下,竟 差点儿没认出来。 “哎,世兄!”郑廷奇不待冒襄发问,就匆匆作了一揖,走近来,用压低的、 紧张的声音说,“弟今日来,是有一极急迫之事相告:马阁老及阮大司马因左兵东 下,十分震怒;又因左良玉在檄文中,提及周仲驭、雷介公二位下狱之事,遂认定 此变系因他二人而起,并疑及复社诸生意欲为左兵内应,故此今日已先请旨将周介 生三人问斩正法,并将周仲驭、雷介公同时赐死于狱中。如今又行驾帖至都察院, 要将世兄及黄太冲、顾子方、吴次尾、陈定生等诸位兄台收捕下狱。弟今早自院中 一位书办朋友处得知此事,且谓掌院邹大人批云:准于明日行文到司。如今情势已 是极急,世兄应从速离京远避,迟则祸将不测!” 冒襄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迅猛。特别是听说周镳、雷演祚已经被赐死狱中, 更如同晴空响起了一记霹雳,把他一下子震呆了。“啊,这么说,周、雷二公果然 也给他们害死了!可是,周仲驭是去年八月被逮的,说他联结左兵,有什么证据? 马老贼怎敢这样无法无天,不经三司勘问,就胡乱定谳杀人?还要来收捕我们!我 们到底有什么罪?难道就为的我们出了《留都防乱公揭》,就为的我们不买阮胡子 的账,就为的我们要为太子鸣冤申辩?可这算什么罪?即便是次尾、太冲他们曾派 人到武昌、福建去报信,也从来没打算要让左良玉兴兵。这一层我一清二楚!他们 身为大臣,为报私怨,想杀就杀,想抓就抓!这朝廷到底还有王法没有?还讲道理 不讲!”冒襄在心里激愤地大叫。原先那种绝望的预感,已经不可抗拒地直逼到眼 前,他心中的傲气与怒火,也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不,我不走!我为何要走?我为何要怕他们?他们要逮我,就来逮好了!无 非是一死!国家的局面到了这一步,反正迟早大家都得完蛋,还有什么好怕的?不, 我不走,不走了!” 看见冒襄冲动已极的样子,郑廷奇也显得有点黯然。他低下头去,在透窗而入 的哗哗雨声中想了一会,又相劝说: “一死固不足惧,惟是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其实如今报国之地甚多,譬如史公 在扬州广揽人才,世兄何不就到那里去,一展才志,岂不较之留在此间白送性命强 得多!” 郑廷奇在冒襄家中做过清客,对这位世兄的脾气显然颇为了解。所以他说话时 并不激昂,相反显得十分沉着、冷静。果然,冒襄被他这么一点醒,顿时不说话了。 事实上,他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虽然满腔的悲愤与绝望,使他决心以一死来与强权 相抗,但当发现还存在着更有价值的选择时,他就变得清醒了。 “可是,晚弟还得去告知黄太冲、顾子方他们才成。要么,大家一齐都走,决 不能晚弟一人独走,而让他们陷于罗网!”沉吟了片刻之后,冒襄迟疑地说。 郑廷奇松了一口气。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支令箭,说:“事不宜迟,世兄既决 定离京,切不可迟于今夕。虽然内外城俱已戒严,但持此箭便可通行。至于黄太冲 相公他们,不劳世兄去告知,包在弟身匕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