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哎,都过午了,怎么还不见送饭来?”饥肠辘辘的顾杲扶着牢房的木栅栏, 一边向外间张望,一边烦躁地说。 他的疑问没有得到应答。因为同他关在一起的黄宗羲,从两天前起就变得十分 沉默,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关心的兴趣。至于陈贞慧,则向狱卒要来了纸笔,一天 到晚埋头于写他的《过江七事》,打算把近一年多来,在留都的所历所闻整理记录 下来。听见顾杲说话,他只是抬了抬头,便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写作上去。 今天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三位社友在这所兵马司属下的东城监狱,已经蹲了 整整半个月。他们是在冒襄出逃的第二天先后被捕,关进来的。起初,他们猜测吴 应箕和冒襄恐怕也在劫难逃,只苦于得不到消息。直到几天后,校尉班首郑廷奇私 下前来探视,他们才得知冒、吴二人已经逃脱,还知道大收捕的前一天,郑廷奇曾 经前去通知他们,谁知他们三人全都不在家,到了第二天再上门,已经迟了一步。 得知这一情形,陈贞慧和黄宗羲倒还没有什么,惟独顾杲懊恨异常,一天到晚长吁 短叹。加上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被不明不白地关着,既不见提审,也没有释放的迹 象,这就使顾杲更加难以忍耐,心情也愈来愈恶劣。这会儿,大概看见两位社友都 无动于衷,他又焦躁起来,转过身,怒声质问: “就是要死,也该有一顿送终饭!似这等不理不睬的,算什么!” 说完,他使劲击拍着木栅,扯开嗓门,“喂——喂——喂——” 地吆喝起来。 即便如此,外问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隔壁牢房里的囚犯们被惊动了,传来 了不安的声响。 看见朋友这样子,陈贞慧终于放下笔,走前去挽住顾杲的胳臂,劝慰说:“子 方,不须如此,外间想必是给什么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就会送来的。来,且坐下, 弟有话与兄说。” 顾杲起先还不肯依从,但拗不过陈贞慧一再相劝,只好跟着回到土炕上,哭丧 着脸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低矮而窳败的土炕,铺着一张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垫,由于用了不知 多少年,垫上的草茬已经发黑、朽烂,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断落。倒是土炕的 边沿,被一起又一起的犯人磨蹭了多年之后,变得黑硬油亮,就像一段疙疙瘩瘩的 木椽子。在土炕的背后和左右两边,是三面没有粉饰的砖墙,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 秽迹,还有一些用指甲或瓦片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几句 话,内容多半离不开蒙冤受屈嗟叹,以及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大约语意过于悲凄, 令后来者不忍卒读,其中不少又被刮去,划掉,变得有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现在,陈贞慧的目光就在这样一堵墙壁上逗留着。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辨认上 面的字迹,而是在考虑怎样慰解顾杲。 自从左良玉兴兵东下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贞慧已经估计过它可能带来的种种后 果,其中也包括眼下这种后果,并且考虑过是否应该及早抽身,远走避祸。不过, 他又想到万一左良玉“清君侧”成功,朝廷的权柄重新回到东林派的手里,到时候 自己就会因为“临阵脱逃”,而被看作胆小怕事,心志不坚。纵然不至于被完全排 斥,恐怕也难以在新格局中昂然立足。这对于一心期待能跻身于政治核心以施展抱 负的陈贞慧来说,将是痛苦的、无法接受的。就因这么一犹疑,结果落到了今天的 境地。不过,也许对于好坏两种后果,事先都有准备的缘故,他倒能比较平静地对 待命运的严酷安排。事实上,由于各种原因,在政治场中抗争失败,而惨遭迫害, 终至于一死以殉的仁人志士,古往今来,可以说不知凡几。其中也包括天启年间的 东林先辈们。而他们的英名,也因此长留千古。这对于把自己的一生志业,同兼济 天下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来说,应当是没有什么可怨恨的。正因为彻悟到这一点, 对于顾杲的焦躁烦乱,陈贞慧反而能够以一种包容的、乃至悲悯的胸怀来对待,并 总是尽可能地加以宽解。 “子方,你且把心放宽一些!”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据弟 想来,这事或许不如兄所想的那等严重。岂不见我们进来已经半月,尚不见提堂审 问,想必彼辈手中并无凭据。若是如此,国法俱在,他们也不能随意定谳!” 停了停,看见顾杲闷声不响,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他又说:“况且,这 一次权奸仗势,滥捕无辜,人心必不直彼之所为。前日黄安来说,泽望兄正在外间 四处奔走投诉,此事已经惊动朝端,迟早必定有人出头为我辈说话。马瑶草纵然横 恶,格于公论,大约也未敢遽下杀手。兼之左良玉兵败后,事势已经渐见平息,只 待再拖得几时,待案子冷了,托人从容分说,未必便无解脱之望!” 顾杲神情呆滞地摇摇头,绝望地说:“左兵若是真个来到倒好,偏偏又败了! 把我辈抛闪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指望!周、雷二公都被害了,狗贼权奸又怎会放 过我们!”停了停,他突然抬起头,圆睁着双眼,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要死就快 点死,我顾某不怕!可这么天天关着,不明不白地捱命,没个了局,兄捱得下去, 我可捱不下去——捱不下去!知道么!” “兄放心,”陈贞慧同情地凝视着朋友,轻轻摇着头,“弟不会让兄等这么捱 下去的。说起来,连累兄等陷于今日之困厄,其责实在弟。是故一俟将《过江七事 》草成,弟便另拟一状,将当初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之经过底蕴,以及虎丘之争、 借戏骂座诸事,一一全盘写出,说明俱系我一人之谋划,与兄等其实毫无关涉。并 正告阮圆海,如欲报仇,弟愿以一身当之,不得株及他人。如此,则此狱当可早日 了结,兄等亦可望早脱罗网了!” 陈贞慧这番话,是用沉着而坚定的口吻说出来的。事实上,他也决心这样做。 但是,顾杲却一下子愕住了。他长久地、不认识似地直瞪着朋友。渐渐地,一种混 杂着激动、悔恨和痛苦的表情,从他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的脸上呈现出来,一双眼 睛也开始发红,而且湿润了。忽然,他离开了土炕,向前踉跄了一步,猛地扑倒在 陈贞慧的脚下,呜咽地大声说: “不,不,兄不能那样做!兄没有错,是弟等错了!弟等当初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不听兄的忠言,结果弄到今日的局面!弟而今才明白,兄是对的!是对的!弟 决不能反让兄自任其咎!不成,不成,真的!” 看顾杲泪流满面、悔恨已极的样子,陈贞慧心头一热,眼睛也不由得潮湿了。 事实上,在过去大半年间,经受了社友们越来越严重的误解、指责和排斥孤立之后, 终于听到了发自肺腑的认错和忏悔,对于陈贞慧来说,实在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 欣慰和激动的了。他连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一边使劲地把顾杲扶起来,一边打算 以更恳切的剖白来回报对方。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黄宗羲冷冷的声音: “哼,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一点儿错也没有!要说有错,就错在当初史道邻、 吕俨若、张金铭、姜居之、高研文,不该一个个全都走掉了,把朝廷拱手让给马老 贼!” 对于史可法当初自请督师扬州,黄宗羲一直心怀不满。这一点,陈贞慧是知道 的。但是吕大器、张慎言以及姜日广、高弘图等人的辞官而去,却是由于马士英及 其党羽对他们一再攻击,而弘光皇帝不仅不加制止,反而有意偏袒攻击者,使他们 感到在朝廷中再呆下去,已经没有可能,迫不得已才辞职的。现在,黄宗羲连他们 也一并加以指责,可就使陈贞慧感到有点意外。他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独自坐在 角落里的黄宗羲,没有马上答话。 “到底,”黄宗羲抬起头,气哼哼地质问,“君子出仕于朝,是为天下,还是 为君主?是为万民,还是为一姓?啊?兄说,说呀!” 陈贞慧知道对方脾气偏激,见解常常与众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钻得很深, 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迟疑了一下之后,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于天,天 下受命于天子’。为君主即是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复有疑义。” 黄宗羲哼了一声:“古今之通理?这不过是汉儒借以献媚于君主的游辞而已! 后世又复张扬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为理本如此。殊不知,为臣之理,绝不如是!” “噢,那么兄以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实因天下有公利须兴,公害须除,于是推一首倡之 人,出任其劳。当其时,天下为主,君实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 而须分治于群工,于是复有人臣之设。 故君与臣,名虽异而实相同——无非为天下万民分任其劳而已! 明乎此,则身为人臣者,其进退出处,当以天下万民之休咎祸福为归依,而不 应以君主之亲疏好恶而取舍。若吕、张、姜、高诸公,仅以见疏于今上,便意不自 安,草草告归,弃天下万民之责而不顾,此亦与史道邻自请出守淮扬,同为不明君 臣之义!“ 在当时,君权之重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早在明朝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为了 “收天下之权以归一人”,废除了沿袭一千多年的丞相制和沿袭了七百多年的三省 制,将相权并入君权,撤销了行省,设立各自直接受朝廷统辖的“三司”,废除大 都督府,分设五军都督府,与兵部分掌兵权;此外,还有“不衷古制”的廷杖制度 和锦衣卫的设立。这一切,都将君权扩展到了极点。明太祖还因为孟子说过“民为 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及“君以臣为草芥,则臣以君为寇仇”一类的话,而 极为恼火,下诏将孟子的牌位逐出孔庙,并将《孟子》一书删去三分之一。经过这 一系列严厉的措施,君主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权威,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根深 蒂固的观念。现在,黄宗羲重新对君主的独尊地位表示非议,竟认为臣子应当具有 独立于君主之外的意志,这确实是惊世骇俗之谈。所以陈贞慧于错愕之余,竟忘记 了对答,只是满心疑惧地茫然望着朋友。 黄宗羲却分明被这一刻里所呈现的思路所吸引,他变得兴奋起来,眼睛也开始 闪闪发光。 “不错,”他一挺身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君臣之义,其暗昧不明亦可谓 久矣!近世之人,俱以为臣为君而设,并为君而治天下万民。一朝出仕,便惟人主 知遇之恩是荷,于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处而不疑。其实大谬不然!须知世上 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于有天下万民之故。若我无天下万民之责,则君与我 有何相干?而就担当天下之责而言,君臣之分,无非师友而已!万历初,神宗皇帝 待张江陵之礼稍优,其实较之古之师傅,尚未及百之一,论者便骇然以为江陵无人 臣之体。其实江陵之辈,正在不能以师傅自待,而听指使于宦官宫妾。世人反不责 此,岂非昏昧之甚!” 起初,陈贞慧只是惊愕地听着,但看见朋友越说越没遮拦,越说越不成体统, 而且显然完全忘记了此刻正身在狱中,他不禁担心起来,连声阻止说: “太冲,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然而,毫无作用。只见黄宗羲那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目光也变得愈 加尖刻而执著。显然,他正处于一种自己所认定的真理光华的笼罩当中,并且狂热 地试图把握它,发挥它,让它去照亮周遭的黑暗。在这种情势下,即使把利刃架在 脖子上,恐怕也不能制止他的演说—— “况且,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譬如桀纣败亡,天下 始得以为治;秦政、蒙古之兴,只足以肇天下之乱。 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 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其视天下万民崩摧之血肉,直与泥沙草芥无 异。兄等试想,天地之大,兆人万姓,岂能为一人一姓所独私?所以武王乃真圣人, 孟子之言乃圣人之真言。 后世君主,竞有废孟子而不立者,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 陈贞慧目瞪口呆地望着大放厥辞的朋友,心里愈来愈惊骇。 “啊,‘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照他这么说,岂不是连眼下大明能 否复兴,也是无关紧要的么!照这么说,倘能致万民于安乐,不管是流寇、建虏, 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妨公然拥戴之、事奉之?这、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现 在,陈贞慧觉得黄宗羲的思想十分危险,也十分可怕。“哎,他怎么生出这种无父 无君的念头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看来,皆因他平日太好胡思乱想,加之眼下又是这样一 种处境,所以便走人了魔道而不知!“这么一想,陈贞慧就变得严肃起来。他不再 吃惊,而是觉得有责任对朋友严加纠斥,以防有朝一日,对方会做出像洪承畴、吴 三桂或者周钟、方以智那样可耻的失节事情来。 当陈贞慧抬起头,却发现黄宗羲已经自动停止了演说。仿佛从某种迷乱的状态 中突然惊醒似的,他望望陈贞慧,又望望顾杲。 看见两位朋友全都神色阴沉地瞅着他,对于他刚才所宣说的一套,丝毫没有兴 奋或赞同的表示,黄宗羲那张瘦小的、尚未褪尽兴奋红晕的脸孔,就现出疑惑、惶 恐的表情。有片刻工夫,他迟疑地张了几下嘴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只是咬 紧了嘴唇,像一头准备抵角的公牛似的低下头去,倔强地皱起了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