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龚鼎孳刚刚走出起居室,就看见应门的小厮阿承——一个十五岁的矮胖少年, 双手捧着一张拜帖,跌跌撞撞地飞跑进来。 这个阿承,同丫环小风一样,也是龚鼎孳的家生孩儿,为人老实可靠,侍候 主人也算忠心尽职,只有一样:做事有点冒失毛躁。龚鼎孳也曾训诫过他多次, 可总不见大改。眼下看见他又是这个样子,龚鼎孳就不由得皱起眉毛,呵斥道: “咄!跑什么?好好儿走着不成么!” “哎,老、老爷,是陈老、老爷呢!”吓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结结巴巴 地回答。 “什么‘老老爷’!就是‘老老老爷’也用不着这等亡魂丧胆的——没长进 的东西!”龚鼎孳板着脸继续训斥,并朝劈手接过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 一动,把帖子又举到眼前。 眷社弟陈名夏顿首拜 “怎么,是他来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责骂,“哎,这么巧! 我正打算去访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里这么惊喜着,他就兴奋起来,连 忙吩咐:“快请!”看见阿承还站着发呆,他又使劲一跺脚,喝道:“快呀!” 说完,他就转过身,返回屋里,一边吩咐顾眉赶快把满族衣裳脱掉,以免不 留神给人瞧见,招来闲话;一边自己换上见客的礼服,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兴冲 冲地迎出大门去。 确实,也难怪龚鼎孳如此着忙,因为这个陈名夏,并非寻常客人,而是他的 一位交情顶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为复社成员,明朝崇祯年间又一起在北京做官, 而且都是在兵科;李白成攻陷北京时,两人都曾经降“贼”,并接受“伪”职; 后来又一道投靠清朝。凭着这种同“病”相怜的经历,加上两人平日来往密切, 关系可就确实不同一般。不过,陈名夏当年是以殿试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进 士的,官位一直比龚鼎孳高,眼下已经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读学 士,位居正二品。而陈名夏本人也确实精明强干,勇于任事。因此,龚鼎孳对于 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难的事总要同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 现在,龚鼎孳已经迎出大门口,陈名夏那张眉目耸拔、鼻翼两旁有着两道刚 愎沟纹的尖长脸,以及胸前飘拂着的三绺髭须也映人了眼帘。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访兄,兄却先见顾了!”龚鼎孳拱着手大 声招呼着,兴冲冲地迎上前去。 陈名夏却没有什么表情,虽然也照例回了一礼,但是随即就把手一摆,说: “弟眼下尚有他事,没有工夫坐谈,且借一步,说几句话就走!” “兄是说——不坐谈?”看见客人已经径自往里走,龚鼎孳连忙跟上去,惊 讶地问。 “我这就要去面见谭泰——嗯,就在这儿说好了!”由于两人已经进了二门, 来到前院的倒座前,陈名夏随即站停下来。 谭泰是满洲正黄旗人。早自清朝天聪年问起,他就追随皇太极东征西讨,由 于战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为全权掌管本旗的都统,后来又受封为一等公。目 前此人与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摄政王多尔衮的心腹亲信,在朝 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权重一时。因此龚鼎孳一听,顾不上再往屋里让客,连忙 站住脚,紧瞅着对方,压低声音问: “谭泰?兄因何事要访他?” 这当儿,倒是陈名夏大约觉得站着谈话,确实不甚相宜。他是常来常往的, 对龚鼎孳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发现里面没有人,他便做了个手 势,于是两人又走进屋里,分宾主坐下。陈名夏这才哼了一声,说道: “弟去见他,是意欲谋个差事干干!” 虽然他这么表白了,但是龚鼎孳仍旧听不懂。不过他也不想在这位才高气傲 的朋友面前显得像个蠢虫,于是便沉默着,不去追问。 果然,片刻之后,等不到反应的陈名夏终于自己又说下去: “眼下,南都已经归命,各府县望风归降,看来江南一带,不必再加重兵, 即可平定。据弟近日所得消息,朝廷之举措将有重大变更——欲行以‘抚’代‘ 剿’之策。届时,要将豫王召回京来,另外派员前往接任……” 所谓“剿”,就是凭借军事手段取胜,自然要靠武将主持;至于以劝降为主 的“抚”,就必须起用文官了。不过,清朝一向崇尚武力,这大规模的变“剿” 为“抚”,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因此龚鼎孳迷惑了小片刻,脑子才转过弯来, 试探地问: “噢,兄是意欲取多铎而代之?” “如何?” “这个——召回多铎,以抚代剿,消息是否真确?” “自然真确。日前摄政王已授意内院会议,参详可否。” “……那么,兄以为此事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可谋而不谋,成算何从谈起?” “所以——” “所以弟这就去见谭泰!” 龚鼎孳眨眨眼睛,不说话了。得知雄心勃勃的老朋友原来是在觊觎豫王多铎 的位置,他多少觉得,对方的胃口似乎大了一点。因为江南与别处不同,乃是除 北京之外,全国最为重要的一个地区。数百年来,那里都是朝廷赋税的最大来源, 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支柱,也是眼下新朝志在必得的一块宝地。不管抚也罢,剿也 罢,要想出任江南地区的封疆大吏,能力和才干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 到满人朝廷的绝对信任才成。以陈名夏的身份和资历,能做得到么?如果明明做 不到,却贸然去活动,闹不好,就会招致当权各方的反感和猜忌,岂非弄巧反拙? 这样一想,龚鼎孳就觉得有点不妥。他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陈名夏已经站 了起来。 “好,时辰不早,谭泰现住在内城,去迟了,怕出不了城。弟这就告辞!” “那么,先去探探口风也好!”由于发现拦不住对方,龚鼎孳只好一边往外 送客。一边这样说。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不知兄可知 道,闻得孙之獬为着献媚满人,竟然全家率先剃发改服,招摇过市。这事弄不好 ……” 陈名夏“嗯”了一声:“这事我早知道了!” “那么?” “他要剃,就让他剃去!谅他也翻不起大浪!” “可是,万一朝廷……” 陈名夏把手一摆,成算在胸地说:“这一层,无须担心!哼,剃发改服,谈 何容易!闹急了,是要出大乱子的,朝廷又岂会不知!” 龚鼎孳心中一懔,关注地问:“兄是说,出——出大乱子?” 陈名夏没有回答,似乎有意让朋友自己去琢磨。不过,当走出几步之后,龚 鼎孳仍旧没有醒悟的表示,他就哼了一声,教训地说:“我朝这番入主中国,自 是应天顺人,故此兵锋所到,势如破竹。惟是前明享国三百载,在缙绅百姓中之 根基实在不可小觑。彼虽格于时势,暂且归顺于我,心中未必帖伏。所以隐而未 发者,非不欲发也,是未得其便而已!若我朝挟雷霆之势,恩威并用,震慑之, 怀柔之,或可将彼敌意渐渐消弭于无形;如操之过急,必定激出大变!何况冠裳 发髻,传自祖宗,譬如人之头脸体肤,骤然夺之剥之,而欲其不怒不反,又何可 得乎?” “这——我兄所言,自然极是,但不知朝廷也省识此理否?” “摄政王英睿明敏,自应省识。纵然他一时想不到,范宪斗、洪亨九他们也 会提醒于他!” 这么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大门之外。龚鼎孳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拱一拱手, 站停下来,目送着老朋友由一班承差服侍着,骑上那匹口外枣骝马,径自朝内城 的方向行去…… 在龚鼎孳看来,陈名夏的这一次来访,未免过于短暂而且匆忙;但是,对于 此刻正骑着马急于前往内城去的陈名夏来说,却认为这样已经足够了。事实上, 像谋求出任江南招抚这样的事,在没有办出眉目之前,应该尽可能少声张,以免 招来意外的阻力。如果不是冲着彼此的交情非比寻常,他甚至也不会特地上龚鼎 孳的家去。刚才,龚鼎孳虽然没有说更多的话,但陈名夏看得出来:老朋友对这 件事是心存疑虑的。正因如此,他才不再同对方谈下去,省得空费口舌和时间。 说实在话,眼前这个机会,陈名夏可是认准了,决不会放过的!而且,他已经把 事情的成败得失反反复复揣摩过。无疑,要办成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倘若办成 了,他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就会空前地跃升。作为对自己的才略颇为自负、 因而野心勃勃的一个人,这些年来,陈名夏一直在暗暗纵观天下大势。他早就断 定明朝的覆亡已经不可避免,所以在农民军攻入北京时,便迅速投降了李自成, 希望能开创一番功业。谁知李白成太过脓包,转眼工夫就垮了台。他乘乱逃回南 方后,经过长达一年的观察和考虑,最后又辗转北上,毅然投向清朝。他是这样 估计的:在明朝和农民军相继崩败,并且显然缺乏回天之力的情况下,昔日的 “东虏”——清朝入主中国已经不可避免。在这种“天命难违”的“大势”面前, 试图以武力抗拒固然是徒劳的,一死了之和隐遁深山也未免过于消极;称得上大 智大勇的做法应该是设法参与到新政权当中去,通过取得权势和地位,去影响乃 至左右国家的未来大政,这样来达到施展抱负和拯救天下苍生的目的。无疑,这 是一种并不舒服、而且困难重重的选择。但他看准了一点,就是清朝从关外带来 的人马有限,其中官吏尤其严重短缺,要想统治中国,必须大量起用和依靠汉官, 特别是有才干、有经验的汉官。而这,就是他认为有把握取得成功的依据,也是 眼下他敢于谋求取代多铎的原因——“哼,若是行剿,你们自然用不着我;可是 行抚,像我陈某这样熟悉江南的情形,与那边广有关系的二品大员,你又哪里找 去!”当行近棋盘街东侧的谭泰府第时,陈名夏的内心甚至变得更加强横和自信 了…… 现在,陈名夏已经在谭泰的府前下了马,看见赶在头里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 了进去,主人却还没有露面,他就转动着身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坐落在正阳 门和大清门(过去叫大明门)之间的这条棋盘街,是东西城来往的要冲,街的北 面、大清门的两侧,就是六部衙门的所在地。在前明时代,这一带属于有名的 “前朝市”,平日商贾云集,百货荟萃,热闹非凡。不过,随着八旗大军进驻, 居民被迁走,时至今日,那种光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无疑,眼下街道上倒也 并不冷清,各种各样的马匹啦,骆驼啦,自然还有许多满族打扮的八旗男女,在 那里来来往往。由于朝廷一直在鼓励关外的旗民向关内迁移,近日举家迁来的正 愈来愈多。大约一时来不及安置,于是大街两旁又公然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帐 篷,有的还连带着牛羊和猪狗。帐篷与帐篷之间,大人在忙碌,小孩在捣乱,临 时搭起的炉灶上烟火弥漫,使这个庄严的帝皇之都,平添了几许令人哭笑不得的 “塞外风情”……这一带,陈名夏虽然算得上是常来常往,但是每当面对这种情 景,他的心中仍旧止不住涌起一种别扭、反感,以至羞耻的情绪。“我堂堂中国, 文明礼仪之邦,莫非今后就是奉这样的人为主子么?”惘然若失之余,他不止一 次苦笑地想。 不过这一次他没能长久地想下去,因为谭府的门公已经重新走出来,正同承 差在说什么,于是他本能地整一整衣冠,等待进门。 承差却仍旧在那里同门公说着。这使陈名夏颇不耐烦,觉得这个奴才办事实 在哕嗦。所以,当承差终于转身走回来时,他就照例沉下了脸。 “启禀大老爷,谭泰大人说、说不见……”承差跪地打着“千”,结结巴巴 地说,一张滚圆脸也现出惶恐的样子。 陈名夏不由得一怔:“不见?莫非——主人不在?” “回老爷:他在。” “那么——” “听门公说,”承差低着头禀告,“他家大人闻得大老爷相访,原本是欢喜 要见的,谁知后来又问门公:大老爷剃了头发不曾?门公回说不曾,他就改口说 不见了!t ,停了停,大约因为陈名夏没有做声,他就小心地朝主人一瞥,补充 说:”听门公说,他家主人今儿一早就招了好些客人,正在花厅吃酒,都吃醉了, 故此……“ 陈名夏仍旧不说话。说起这个谭泰,陈名夏与他原本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交, 无非是瞧着这位贵为正黄旗都统的满大爷也有难得之处,为人颇重交情,讲义气, 加上颇受摄政王宠信,因此才设法交结。倒是谭泰不知为什么,对陈名夏一直另 眼相看,有意亲近。这么一来二往,彼此的关系才热乎起来。可是今天,对方竟 然凭借这种蛮不讲理的“理由”,对自己来个闭门不纳,虽然也许是由于喝酒喝 昏了头,也使陈名夏觉得像给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不由得羞恼难忍。 “听门公说,礼部右堂的孙侍郎孙老爷,已经合家剃发改装,所以……”承 差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陈名夏正灰溜溜地想象着作为满洲主子的谭泰及其伙伴,在酒后所显露出的 狂傲本相,冷不防听见这话,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禁勃然大怒。他瞪起眼睛, 厉声呵斥说:“混账!少给我提孙之獬!” 说完,把袖子一甩,气急败坏地向枣骝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