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坐落在姚江北岸的这半爿县城,由于是县衙和府署所在地的缘故,同作为商 业区的南城不同,一向颇为宁静悠闲。不过,眼下也同城门外一样,整个气氛已 经大为变样。一眼望去,家家的大门洞开着,神色紧张的居民们进进出出,有的 在七手八脚地搬砖运石,忙着在巷口垒筑石墙;有的错杂地排站在井台前,一递 一接地用木桶贮存救火的用水。满载滚木和灰瓶的大车在街上隆隆而过,穿着号 衣的士兵在来回奔走。呼叫声、争执声、狗吠声响成一片,到处都是一派紧张忙 碌的备战景象。 当黄氏兄弟来到已经成为义军临时指挥所的县衙前,把名帖递了进去之后, 这次事变的首脑人物孙嘉绩很快就迎了出来。“啊哈,太冲、泽望,弟就知道贤 昆仲必定会来的。如今果不其然!”他兴冲冲地拱着手说,狭长的脸上现出黄宗 羲所熟悉的笑容。因为是同乡,孙、黄两家彼此早就认识,平日也有交往。不过, 在黄宗羲的印象中,无非觉得对方出身于高官显宦之家,加上少年得志,很早就 进入官场,但是待人接物却颇为谦和正派,也有学问,如此而已。因此,这一次 孙嘉绩竟然敢于在浙东首先起义,倒是出乎黄宗羲意料之外。此刻,他发现对方 眉宇间虽然多了一股勃勃英气,但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却分明消瘦而且憔悴了。 “太冲兄……”大约看见客人在发呆,孙嘉绩再度拱着手说。“啊!”黄宗 羲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回礼:“弟等僻处乡里,久疏拜望,不意仁兄做出如此壮 举,着实可敬可佩!” “岂敢!”孙嘉绩立即摇摇手,“弟也是一时气盛,铤而走险——哦,还是 先入内奉茶,再与兄细谈。请!” 这么说了之后,他就当先引路,领着黄宗羲向内走去。 这个县衙,黄宗羲过去也曾来过。当时尚属“太平”时世,门堂静肃,人影 寥寥。如今大抵由于事变初定,要处置的事情还很多,所以骤然多了不少办事的 人。尽管如此,大家仍旧显得各有所职,紧张而不忙乱,也没有人高声说话。 “嗯,孙硕肤果然不凡,光瞧这从容沉着的气度,就不是一般浮躁之徒所能做到 的。”黄宗羲一边向前走,一边默默地想,对比自己年长七八岁的这位朋友,不 由得增加了几分折服之情。 “此间之事,想来二位兄台已经知道了?”宾主三人来到签事房,重新行礼、 坐下之后,孙嘉绩一边向客人让着茶,一边微笑地说。瞧他的意思,如果客人不 再追问,他就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费唇舌。 可是黄氏兄弟表示并不完全清楚。于是,孙嘉绩便把起义的经过大略介绍了 一下。原来,杭州陷落之后不久,余姚的县令也弃官而逃,大权落到一个名叫王 元如的教习手里。此人立即与杭州方面联络投降,并督率民夫日夜抢修道路,准 备迎接清军。民夫们不堪奴役,鼓噪起来,把他揍了一顿。孙嘉绩和熊汝霖知道 民心可用,于是率领一伙壮士,于闰六月初九日夜里攻人县衙,把王元如捉住, 斩首示众,就此扯起了反清大旗。“当时,弟也是铤而走险,生怕闹不好,反而 乱将起来,使百姓先受其害,那么弟便成了乡里罪人了!”孙嘉绩感叹地说,结 束了介绍。 “这一层倒无须过虑,”黄宗羲断然一挥手,“终不成为了保住区区身家性 命,就连华夷之防的大义也不顾了,俯首帖耳地任由鞑子宰割作践!” “而且,”黄宗会也兴冲冲地插口说,“弟等方才一路行来,但见四乡从军 者甚为踊跃,城中居民也在齐心备战。足见吾兄此举,乃是深得人心哩!” 孙嘉绩摇摇头,严肃地说:“这岂是弟一人之能?实因大明三百年恩泽,尽 在人心之故!”停了停,又微微一笑,说:“弟这番能行此险局,得熊雨殷助力 甚多。只是不巧,他前往台州迎接鲁王去了。不然,正好请他也来与二位相见— —待过几天吧!” 熊雨殷,就是与孙嘉绩一同起事的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以往大家都是认识的。 “啊,兄是说,去……去迎接鲁王?”黄宗羲疑惑地问,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这样 快。 孙嘉绩点点头:“如今浙东各府都已经起兵响应,须得有一位宗室之亲的王 者出来,才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四方。恰好鲁藩现在台州暂住,可谓天假其便!因 此已同各方商定,恭迎鲁藩到绍兴行监国之权。因此,兄等来得正好,届时一道 前往便了!” 听说已经着手成立新政权,而且新主子照例又是朱姓王室的后裔,黄宗羲意 外之余,心中本能地冒起一种反感与厌恶。他冲动了一下,想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话到嘴边,临时又变成了: “那,不知王驾何时可达?” “台州方面尚未有确信,总之不出这几日之内吧。再拖,只怕就难免生变。 这一层,熊雨殷不会不知。” “可是,”黄宗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抬起眼睛,“这新君一立,便 名分俱定,难以改变了!” 孙嘉绩微微一怔:“兄是说——” “去岁留都迎立之事,兄想亦知晓。若非东林诸君子心志不坚,屈从小人之 议,误立庸而贪之福藩,以江南之人心物力,又何至于一岁而亡!” “那么,以兄之见?”由于黄宗羲所指出的,确实是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 孙嘉绩不由得专注起来。 黄宗羲没有立即回答。无疑,就内心深处而言,他已经认定以往那种君权至 上,以皇帝一家一姓的利害,代替万民百姓的利害的政权格局,是导致天下大乱、 民众涂炭的罪恶之源,不从根本上加以改变,就没有治世可言。然而,若是要他 明白说出怎么改变,所谓新的格局应该是怎么一个样子,他又不禁有点茫然。所 以,沉默到后来,他只得退一步说: “立君以贤,这是第一要紧的。如若急切之际,难以明察,则不妨暂缓。另 外,以往朝政之所以流弊丛生,皆因君权太重之故。若要防止弊政,君权必须有 制。譬如前代丞相之设,用意亦在此。如能恢复,或许不失为一法。” 孙嘉绩拈着胡子,沉吟说:“丞相之设,是我朝太祖皇帝明旨废除的,遽尔 恢复,只怕有骇观听,不易实行。而于暂缓称帝嘛……嗯,这个待与会盟诸公商 议后,再相机而定吧!” 这么表示之后,他看来还想说下去,可是有两个手下人走进来,说有要事禀 报,把话头打断了。 那两个人,一个是来请示如何安置愈来愈多的投军民众;另一个则是因为购 置军火武器,开支很大,无法应付,前来讨钱的。这两件事都不是三言两语能打 发,以致两位客人着实干坐了好一阵子。不过,黄宗羲对主人刚才那个表示,多 少有点失望,因此也就沉默着。倒是黄宗会大约对于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很新鲜, 他颇感兴趣地注视着孙嘉绩的一举一动,待对方把那两个人打发走了之后,他就 急急地问: “哎,闻得我兄此番举义,四方响应者甚众。只不知尚有些什么知名人物?” 孙嘉绩大约已经说得唇干舌燥。他先端起茶杯,凑在嘴边喝了两口,这才抹 一抹胡子,回答说:“知名的人物么,倒有几个——”他扳着指头,数出一连串 名字来。其中包括兵部尚书张国维、刑部员外郎钱肃乐、绍宁台道按察副使于颖、 总兵官方国安、王之仁等等。黄宗会睁大眼睛听着,不住地点着头。每逢听到他 所知道的名字,就点得更加起劲,还发出“噢、噢”的惊叹。黄宗羲虽然没有做 声,但也在心中默默地合计着。他发现这些人虽然不全是东林派,但也都不属于 阉党余孽。“嗯,照此看来,将来这新朝,若是诸君子合力护持,展布得法,说 不定还有点希望!”他想,心情稍稍开朗了一点,于是抬起头,问: “有将,有帅,还得有兵。这募兵之事,不知可还顺利?” 孙嘉绩望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却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闷闷不乐地说: “我浙东举义的消息,眼下已是传播远近,不日便会有大战。惟是这卫所之兵, 大半俱属老弱不堪用。方、王二帅虽然号称拥兵十万,充其量不过五六万之众, 实未足以抵建虏虎狼之师。不得已,弟才出此募兵之策。其奈小民乐生而畏死, 行之甚难。兄别看城门外人山人海,其实是瞧热闹的多,真正投军的少。几天下 来,才募到那么区区二千人——哎,总而言之,难哪!” 黄宗羲点点头:“弟却有个计较在此,保管不出三日,便可将十万之兵置于 麾下!” “噢?”孙嘉绩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兄且听弟说——”黄宗羲做了一个手势,开始把今天他如何受乡人所托, 前来打听消息,如何在城门外听到关于清军强令剃发的议论,人们如何感到吃惊、 恐惧和愤怒,并且发誓要同鞑子拼个死活等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他捏 起拳头,把握十足地说:“民心本来就深愤虏势之披猖,只因受祸未深,难免尚 存希冀。如今这剃发令一出,恰如投烈火于干柴。我辈如今只须顺势给它煽上一 煽,又何愁百姓于我,不赢粮而影从!” 孙嘉绩专注地听完之后,并没有立即作出表示。他紧抿着嘴唇,一下一下地 抚着胡子,渐渐地,微眯着的眼睛开始闪出亮光,面容也变得开朗起来。终于, 他把椅子的扶手一拍,果断地说:“此议甚好!事不宜迟,我这就让他们派出差 役,到四乡去宣说这事,务使人人皆知剃发之可丑,建虏之可恨!”说着,站了 起来。 “……嗯,方才小弟打算说什么来着?”当他走近门边,向外叫了一声“来 人”之后,重新转过身来,瞅着黄宗羲,思索地说,“哦,是了,兄此番既然决 意出山,共赴国难,便不可无职无权。弟方才已经想过,打算向监国举荐,起码 也应授个实职。只不知兄属意何种职事?” 直到目前为止,由于在科举场中屡次落第,黄宗羲还从来没有担任过任何官 职,忽然听对方这么煞有介事地一问,意外之余,他反而不禁红了脸。 黄宗会却顿时喜形于色,他结结巴巴地插嘴说:“倘能如此,自然最好。只 不知……”临时发现兄长严厉的眼色,又咽住了。 “依弟之意,”黄宗羲抬起头,平静地说,“是打算仿效当年李泌的故事, 以布衣之身,尽忠家国。” 他说的李泌,是唐朝时的一位奇士,智慧早成,曾受到唐玄宗的赏识。安史 之乱爆发后,李泌投奔唐肃宗,出谋划策,屡建奇功,但是始终不肯做官,坚持 以朋友和客人的身份同皇帝交往,最后功成身退。他的事迹,史书传为美谈。但 那毕竟是好几个朝代以前的古事,与今时今日的情形根本不能类比。因此,孙嘉 绩的目光在眼皮内闪动了一下,分明觉得黄宗羲的念头未免过于古怪。 “这可不成!”他摇摇头,断然说道,“若无一官半职,有许多事,兄就无 法参与。其实,以我兄的大才,早就该卓立朝班,为国分忧了,又何须迟至今日 ——”说到这里,门外已经有人闻声来到,他于是把手一摆:“哎,这事兄也不 必理会了,待弟替兄处置就是!” “可是,弟之意,仍以布衣之身效力为宜!‘’黄宗羲坚持说,也跟着站了 起来。 孙嘉绩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随即转了回来,疑惑地 看着黄宗羲,末了,终于点点头:“既是如此,那就从长计议吧。”这么表示之 后,他略一停顿,又补充说:“哦,弟几乎忘了,弟等 今番决计举义,实因念台先生严命督促之故。闻得念台先生已为此绝食多日, 性命可忧。如今虽已举义,惟弟与熊雨殷俱因万事纷集,一时无法抽身走报念台 先生。不知兄能否代劳往绍兴一趟,也免得他老人家挂念。“ 念台先生,就是黄宗羲的老师刘宗周。自从得知潞王在杭州献城投降之后, 刘宗周就开始绝食,打算一死殉国。这件事黄宗羲是知道的,还曾经不顾兵荒马 乱,特地赶到绍兴去探望过。当时经过苦苦劝说,刘宗周已经有点回心转意。黄 宗羲返回黄竹浦后,一直记挂着老师的安危,却苦于再没有消息。现在忽然听见 孙嘉绩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不由得一懔,眼睛也随之睁大了: “什么?兄是说老师?他、他老人家怎么了?”孙嘉绩苦笑了一下,说: “前些日子熊雨殷到绍兴探视念台先生时,先生曾说:”若要我进食,除非尔等 举义反清。‘熊雨殷当即慨然应允。惟是回来之后,因一直未得时机,因此又拖 了好几日。不知念台先生如今贵体如何,着实令人挂念!“ 黄宗羲“啊”了一声,顿时急跳起来:“既是这等,弟这便前往绍兴,将兄 等在此间之事,丽禀家师便了!” 说完,也不待对方回答,便匆匆一揖,大步向外走去。倒是黄宗会似乎没有 反应过来,还不知所措地站着。直到哥哥已经跨出门槛,他才“啊”的一声,连 忙向主人拱拱手,慌里慌张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