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正当浙东的举义士民为鲁王政权的建立而全力奔走的时候,在位于钱塘江出 海口北岸、与绍兴隔水相望的海宁县,冒襄及其一家,却由于城中的混乱状况, 陷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 冒襄是在今年四月初,扬州陷落的前夕,偕同董小宛匆匆赶回如皋县家中, 收拾行装,然后带着母亲和家人仓皇南来,同正在海宁监督漕运的父亲会合的。 由于很快就传来了留都迎降的消息,结果全家便滞留了下来。起初,他们也曾考 虑过是否继续往南逃难,但由于颇得众望的潞王近在杭州,估计凭借士民的拥戴, 还能坚守一时;加上胆小体弱的母亲对于再度逃难奔波,又惧怕得很,便决定等 待一下,看看情形再说。谁知过不了几天,潞王已经开门迎降,杭州宣告陷落。 紧接着,海宁县知县弃官而逃,城里就乱了起来。 按理说,县城里也不该这么快就乱。因为清兵正打算全力南进,暂时还顾不 上僻处一隅的海宁;而城中的明朝官兵又一致决心坚守,加上有进士俞元良为首 的一批乡绅全力支持,应该能够稳住局面,再不成,也起码还能维持一些日子。 可是,那几位统兵的卫所千户却急于扩充兵员,筹集粮饷——本来,就备战御敌 而言,这也没有错,但仓促决定、一哄而起的结果,事情就乱了套c 那些官兵的 纪律本来就不怎么样,新募的义兵又难免良莠不齐。于是沿门索饷、胡乱摊派的 做法便大行其道。而且这些人还蛮横得很,对出不起钱,或钱出得不够的人家轻 则臭骂毒打,重则拆房子抄家。至于乘机拉帮结党,一心报私仇、发横财的,就 更别说了。上一个月,乡绅葛征奇在南门内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就因为一点 小争执,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也抢个精光。随后,西城门和衙前大街又在二十 天内接连起火,烧毁数以千计的民房。这么一来,城中的殷实人家便大大恐慌起 来,开始纷纷逃往乡下避难。冒襄一家自然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仅仅由于冒 襄本人反对,认为清兵近在杭州,随时都会来犯,到了乡下,安全更无保障,才 又勉强拖延下来。 不过,挨到闰六月底,面对全家上下人心惶惶,一日数惊的困境,就连冒襄 也开始有点动摇。所以这一天,他终于匆匆地赶到城南去访他的一位本地朋友— —在学秀才张维赤,同对方商量能否在城外找一个偏僻安全些的处所,暂时把全 家搬出去避一避风头。张维赤正在家中接待俞元良、查继佐等一班起义的缙绅, 听了冒襄的想法,他满口答应,说他家在城西有一处取名“大白居”的别墅,有 十几间房子,完全可以安顿得下冒襄一家人。不过,在座的那班缙绅却劝冒襄最 好先别忙着出城,因为眼下城中虽然比较混乱,但他们正在商议设法整顿秩序, 估计过几天情形就会好起来。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就 是与海宁一江之隔的浙东各府县,近日全都树起了抗清义旗,并且已经把正在台 州避难的鲁王,迎接到绍兴去监国。不仅如此,他们还接到通知,说绍兴方面准 备派出原吏科给事中熊汝霖为使者,专程到海宁来联络,商谈合力抗清的事宜。 看来,一番新局面就要出现,像冒襄这样大名鼎鼎的人才,今后必定还会大有作 为。 听了大家的介绍和劝说,冒襄顿时又感到有点心动。因为就他本人而言,其 实是很不愿意走上举家逃难那一步的。且别说一年前,他们为着躲避高杰在扬州 的乱兵,也曾举家从如皋出逃,结果证明不仅毫无必要,而且还白白地备尝艰辛, 迭遇凶险,损失惨重。就拿眼下来说,国家亡破到这种地步,清兵的铁蹄已经踩 到头上,如果不想被来自关外的这些野蛮人征服、奴役,惟一的办法,确实只有 奋起抗争,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说,前些日子,凭着区区一个海宁,未免 过于势单力弱,近乎螳臂当车,以卵击石的话,那么眼下,整个浙东已经全都动 起来,情势就大不相同了,实在可以与敌人拼一拼!而且只要上下齐心,运筹得 当,复兴明朝未必就没有希望!既然如此,自己也就确实不妨暂时留下来不走。 当然,冒襄也知道,这件事还得向父亲禀告,征得他老人家的同意才行。他担心 光凭自己一个,说话不够有力,于是等聚会一散,便邀请张维赤同他一道回家, 好把这些最新的情况向父亲当面再说一说…… 现在,两位朋友由冒成等几个跟班护送着,正沿着几天前才遭过火灾的衙前 大街匆匆往北走。在浙西地区,海宁虽然算不上是顶富庶的县份,但是正如它的 名字所夸示的那样,一向是个既平静又安宁的地方。据说远自元代起,三四百年 下来,这里的居民都没有遭过战祸的侵扰。就连本朝的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南一 带乱得一塌糊涂那阵子,海宁也奇迹般地躲过了劫难,因此一直被人们美称为 “乐土”。然而,这一片“乐土”,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固有的宁静和 安闲。大街上,车载肩挑,乱哄哄地往外逃难的人群不必说,而且街道两旁,那 些不论门面大小,也不论经营什么生意,一律都拾掇得十分整洁雅致的店铺,也 已经被这十来天的动乱破坏得荡然无存。代替它们的,是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颓墙 断壁,被烧成乌炭似的梁架和立柱,以及凌乱地抛散着的、毁坏得一塌糊涂的家 具和杂物。那些一向与世无争、做梦也想不到会祸从天降的人们,如今已是无家 可归。一家老少就在废墟中临时架起一些木板和草席之类,在里面权且栖身。虽 说时值仲夏,还不至于忍寒受冻,但瞧那景况也真够狼狈可怜……尽管前一阵子 经过时,冒襄已经为这种情景而感到大为吃惊和痛心,眼下再度默默注视着,他 仍旧不禁暗暗叹息不已。“是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鞑子还没有真正打过来 呢,那些不逞之徒就已经闹得如此无法无天。若是鞑子真的来了,只怕更要乱上 十倍、百倍!到其时,到底又哪里会有逃秦的乐土?的确,逃难并非上策。男儿 生当斯世,有本事的,还是应当登车揽辔,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只有把鞑子彻底 打跑,再造大明的中兴,百姓才有安乐可言,我辈才有安乐可言!”这么一想, 冒襄的决心顿时变得更加坚定,脚步也迈得更快,尽管这当儿,街道上的景物已 经变了一个样,耳畔又传来了官兵沿门索饷的粗暴呼喝声,他都没有心思理会了。 回到他们家赁住的宅子,踏人那道供平常出入的侧门时,冒襄发现里面的气 氛有点异常。一群男女仆人,正神色惊慌地聚在仪门内,嘁嘁嚓嚓地交头接耳。 看见少主人回来了,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齐住了口,低下头,匆匆走 散。这种情形,显然引起张维赤的注意,只见他皱起眉毛,疑惑地打量着;倒是 冒襄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怪。他只问明父亲正在书房里,便摆一摆手,挥退跟 在后面的冒成等人,领着张维赤,快步向内宅走去。 西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屋脊的后面,庭院里分明地暗了下来。 两个朋友穿过一道又一道门,来到东偏院冒起宗的书房,忽然意外地看见, 冒襄的母亲马夫人在奶奶苏氏和董小宛的搀扶下,从里面走出来。老太太眼睛红 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冒襄怔了一下,连忙走过去,还来不及开口询问, 就听见书房里发出呼唤。冒襄应了一声,只得停止询问,回头先请张维赤在门外 稍待,又伸出手去,轻轻搀扶着马夫人,同女眷们一道转过身,朝里走去。 冒起宗已经从书案后面站起来,等待着了。 “嗯,怎么样?”他用目光迎着儿子,问。同时皱起眉毛,瞥了一眼迟迟疑 疑地又跟进来的女人们。 “哦,启禀父亲,孩儿已经找着张罗浮,同他谈过了。”冒襄拱着手,毕恭 毕敬地回答,“他说不碍事,他在城外有一处别业,名唤‘大白居’,房子虽说 老旧了些,却还可以住得。我们若要时,随时都可以搬去……” “闻得建虏要打过来了!你可听说这事?”冒起宗打断儿子的话,迫不及待 地追问。 “建虏——要打过来?孩儿没、没听说呀!”冒襄愕然说,“这是……” “哼,你还蒙在鼓里哩!闻得鞑子的前锋都过了赭山了!” 冒襄眨眨眼睛,分明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糊涂了。不过,随后他就摇摇 头,断然说道:“没有的事!孩儿刚刚还在张罗浮的家里,遇见了俞元良、查继 佐那帮子人,还说了半天的话,怎么没见他们提起?” “他们没提起?可是外间……” “谣言,”冒襄再一次摇着头,口气更加肯定,“不用说,又是谣言!若真 有此事,俞元良他们又安有不知之理!” 这么解释了之后,看见父亲仍旧有点半信半疑,他就侧转身子,朝门帘外做 着手势说:“对了,刚才孩儿来不及禀告,张罗浮——也同孩儿一道来了!” 守在门外的张维赤,听着从书房里传出的对答,大约总算明白刚才经过门厅 时,冒家的仆人们为什么那样惊恐不安。这当儿,看见门帘已经被冒襄掀开,他 就连忙跨过门槛,一躬到地,朗声说:“晚生张维赤,特来向老伯请安!” 冒起宗正用眼睛示意女眷们避入里间,这时他“哦”的一声,用了一个匆忙 的动作,离开书案。 “适才只顾打问外间消息,不意竟让贤契守候。真是失礼之至!失礼之至!” 他回着礼,抱歉地连声说。 “罗浮兄还带来了消息,”等冒起宗同客人略作应酬,分宾主坐下之后,冒 襄继续禀告,“说是浙东已经大举起事抗虏,还奉鲁王到绍兴监国哩!”随即转 向客人,示意地点点头。张维赤自然会意,于是把他曾经向冒襄说到的消息,一 五一十地又转述了一遍。末了,他说:“眼下情势如此,贵府到底走是不走,还 请老伯参详决断!”大约是浙东起义的消息使冒起宗心定了一点,不过,他也只 是“唔”了一声,没有表示态度,却倒背着手,在堂内踱起步来。看见冒起宗这 样子,侍立在一旁的冒襄多少有点心急,但是却不敢打扰父亲的思考。至于张维 赤,作为客人,在这种情况下更是只能静静地等着,不便贸然发表意见。 终于,冒起宗站住了。他转过脸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嗯,这城中, 只怕久留不得!” “……?” “不只不可久留,而且须得快点离开,愈快愈好!”停了停,大约看见儿子 失望地低下了头,而张维赤则睁大了眼睛,像是尚未明白,他就做了个手势,略 显烦躁地说:“唉,这是明摆着的!时至今日,建虏之所以迟迟不来进犯本县, 并非畏我坚守,实因彼急欲南进,未暇东顾而已!如今浙东一旦举义,便是于建 虏侧腹,陡然树一劲敌,令彼无法长驱南下。如此,他便势必转旗回师,先来对 付浙东。海宁与绍兴历来互为犄角,攻绍兴必先攻海宁。若然此料不差,那么不 出十天半月,虏骑便会兵临城下。到时再想走——哼,恐怕就走不脱了!” 担心浙东起义之后必然招致清兵来犯,这自然是不错的。事实上,起义就是 为了抗清,理所当然要准备开战,不管是清兵打过来,还是自己这一方打过去, 总之都得打。在这种情况下,留在城里当然会有危险,甚至牺牲。不过,到了城 外,同样很难说就没有危险,就不会牺牲。既然这样,那么,冒襄就认为还是应 该留下来,而不必在敌我胜负未分之时,急于逃命。 “父亲所虑,自是不差。”他终于忍不住,微低着头,字斟句酌地说:“惟 是天下糜烂,已到了这一步。与其束手待毙,任凭鞑子前来杀戮蹂躏,倒不如拼 死相搏,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辟疆兄所言不错,”张维赤也从旁帮腔,“况且,建虏虽称善战,终究是 蕞尔小邦,兵力有限,彼以区区数万之众,深入我江南,虽然来势汹汹,其实占 地愈广,则其势愈分,必难持久。如今两浙义师一起,四方云合响应,虽百万之 兵,亦唾手可得。如此,便是以二十——哎,就算以十制一吧,也足以置彼虏于 死地了!” 大约冲着张维赤是客人,冒起宗起初还颇为留神地听着,但随后就摇起头来。 末了,他苦笑了一声,说:“天下事,若是如此轻易,大明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 地步了!如今两浙义师并举,在你们瞧着像是势大得很。但老夫却料定,只要还 是这些官,还是这些将、这些兵,用不了多久,一样要落得个水尽鹅飞的收场! 与其空教亿兆生灵再遭屠戮,还把自己也白搭上去,倒不如设法苟全性命于乱世, 或许将来还能做点有益之事!” “可是,要苟存性命,也惟有奋起一争,才能有望。我辈生为华夏之民,世 受圣人教化,终不成也学钱牧斋的样,剃发留辫,认虏做父,向鞑子摇尾乞怜!” 由于觉得父亲的意态未免过于消沉,冒襄的语气不觉有一点急促。 冒起宗微微一怔:“钱牧斋——他已经投降了建虏?这消息可确实?” “此事已无可疑。”张维赤又一次接上来,“听留都逃来的人说,当时城中 兵民本来打算同鞑虏决一死战,是钱牧斋,还有赵忻城、王觉斯执意开门迎降, 才让建虏兵不血刃,得了留都!”冒起宗默默昕着,却不再吭声,甚至没有任何 表情,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还是一向以正人君子自 居的本派中人,竟然出了这样的败类,使他感到无话可说。只是,他又一次捋着 胡子,在室内踱起步来。 “那么,依贤契之见?”终于,冒起宗重新站住,抬起头来问。“依晚生之 见,不如暂且留下来,瞧瞧情形再说!”也许因为重新生出希望,张维赤那双小 眼睛闪出了光芒。 “唔……” “举家出城,艰险重重,闻得府上去岁合家渡江时,几为大盗所劫,可证一 斑。至于顾虑城中之祸乱,那么适才在晚生家,举义诸人亦议及此事。卫所姜千 户已经决意全力弹压,将不法之徒处以重典;加之查伊璜明日即前往绍兴,面谒 监国,请从速委任县尊。如此,城中混乱之状不日当可平复。前辈实不必急于出 城!” 冒起宗老半天地拈着胡子,显然还有点踌躇,不过,当目光落到旁边那间躲 着女眷们的内室时,他的态度终于坚决了起来。 “嗯,既然如此,”他点点头,“那么就暂且不走。只是在乱状尚未平复之 前,还须加意防范。近日这左邻右舍,已经走了好几户,联防之制,已形存实亡。 事不宜迟——”他转眼望着儿子,“你可从速去访一访那些未走之家,商议一个 整饬之法,起码保住这几天不要出事。下一步如何,看情形再说吧!唉!” 在出言辩难的当儿,冒襄始终有点心怀惴惴,生怕招致父亲的反感和生气。 直到听见父亲这样吩咐,他才“啊”的一声,如释重负,于是连忙恭顺地点着头, 一一答应着。看见冒起宗微侧着头,闭起眼睛,露出疲倦的样子,他立即行下礼 去,说:“那么孩儿这就去商办此事!”说完,就回头用眼色朝张维赤示意。等 后者向冒起宗道过别,他就领着朋友,转身向外走去。 “……相公,这、这城里必定守得住么?万一守不住,我们一家子全窝在这 里,逃也逃不脱,可怎么办?” “哼,天下哪有十足的事!都到这种地步了,只有尽力而为罢咧!你若害怕, 就让家嫂陪着,搬到乡下去躲几天好了!” 当两位朋友离开书房时,他们最后听见惊恐不安的马夫人颤抖着嗓门,同冒 起宗这样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