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洪承畴下达命令之后小半个时辰,清军的红衣大炮便先在南城,然后又在北 城,惊天动地般吼叫起来…… 刚刚还是沉寂倦怠的秋夜,转眼之间就被激烈的冲突对抗所彻底打破。在长 达数里的阵地上,熊熊的火光忽明忽灭地闪耀着;随着颗颗炮弹撕开夜气,呼啸 着向城墙砸去,雨点一般的碎砖断石便猛地向四面八方进射而出,又纷纷扬扬地 掉落。翻卷的旋风,把滚滚尘土搅得漫天暴涨起来。尘影中,无数飞舞疾驰的弩 箭、铁弹、剑影、刀光,交织成一片骇人的流星冷电,疯狂地、贪婪地追逐着人 和马匹的躯体,使肌肉进裂,使鲜血喷射而出。正从空中恬静地俯视着人世的明 月,仿佛被这凌厉的杀气所惊吓,顿时变得暗淡无光。而人声——那时而尖锐, 时而郁闷,夹杂着阵阵惨呼的人声,并没有被大炮的轰鸣所淹没,它在城头上顽 强地、持久地进发着,激荡着,盘旋着,并且像一堵看不见的屏障,使清军的破 城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受到无情的阻遏。 从睡梦中惊醒的江阴城,由于腹背受敌,很快就陷入穷于招架、岌岌可危的 困境,但是并没有让洪承畴轻而易举地得手。这场殊死的决斗,看来注定还要以 更大的流血和更多的死亡,惨烈地持续下去…… 正当长江边上的攻守战趋于白热化的时候,在距江阴数十里外的西南方,那 条连通无锡县的河道上,出现了五只带篷的大木船。它们首尾相衔,紧紧追随, 犹如五条冲波激浪的大鱼,在水面上快速地行驶着。迷离的月色下,虽然看不清 船上的情形,但从那黑压压地坐满了船头的人影,从他们既不点灯,也很少交谈 的做法,却不难猜测,这绝不是一支寻常的船队。不错,这是来自无锡的义军。 眼下他们正由顾杲率领着,准备前来支援江阴的抗清战事。 顾杲是四个月前,同黄宗羲、陈贞慧一道逃出南京监狱的。回到无锡家中之 后不久,就传来了南京开门迎降的消息。作为血淋淋的党派恶斗中的幸免者,他 对于弘光政权的这种结局,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仍旧无法理解,这一切何以来得 如此迅速?而对于一夜之间,就被迫成了“大清顺民”,他尤其感到无比愤恨、 痛苦,不能接受!为着躲避战乱,他一度携带家眷到了郊外的鹅湖。在此期间, 又传来了清朝强迫人们剃发留辫的消息,更使他那一份国破家亡的绝望,变得锥 心刺骨,愤不欲生。后来听说江阴的士民在典史陈明遇、阎应元的领导下举义抗 清,接着又听说浙东的明朝旧臣也起而拥立鲁王监国,并估计黄宗羲也在其中, 他才又重新生出了希望。在此后的几个月里,他同朋友们一道四处奔走,竭力鼓 动无锡的缙绅起而响应。为了支援艰苦抗敌的江阴,他甚至远走太湖,试图说服 新近进驻那里的明朝将军黄蜚出兵。谁知费尽了唇舌,竟然全都没有效果。相反, 清军很快就进占了无锡,并勒令当地的士绅前去报到投诚。顾杲作为众所瞩目的 一位大名士,自然也不能例外。起初他还试图拖延逃避,后来,到了再也无法拖 下去时,他只得毅然决定:把年迈的母亲托付给弟弟,自己带着妻儿,还有一批 平日志同道合的密友和死士,总共一百二十余人,乘清军不防备,突然离开鹅湖, 逃了出来…… 已经是下半夜。鱼贯而行的五只航船上,除了替换着摇橹的艄公,已经看不 见有身影话动。一路之上,始终伴随着他们的中秋圆月,也开始显出疲态,渐渐 由皎洁变得昏黄,并且向西天悄然坠落。河岸两旁,丛生的芦苇正在扬花,一眼 望去,自茫茫、冷瑟瑟,有如铺云堆雪,连绵不断。因为离江阴还远,那边的动 静还传不到船上来。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潺湲动流水,在船舷旁发出汩汩的轻 响。眼下,与顾呆同乘一船的还有他的三个儿子。透过朦胧的月色,可以看见他 们都在舱中沉沉熟睡。至于身材娇小的妻,这几天为着打点出逃,大约已经忙得 劳累不堪,此刻也蜷伏在舱板上,只是睡得不大安稳,在梦中还在喃喃地说着呓 语……不过,顾杲却始终不让自己睡着。虽然已经十分疲倦,但他仍旧盘着双腿, 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船舱的当口上。朦胧的月色勾画出他微见佝偻的身影,使他的 一双眼睛在幽暗中莹然发光。 说起来,也难怪顾杲不敢大意,因为他们这一次出逃,从一开始就担着被清 兵发觉、追杀的风险,并且随时做好拼命的准备;不过,到目前为止,总算相当 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据艄公刚才报告,前面不远就是沙山乡,也就是说, 路程已经走了一多半,再往前四五十里,就到达此行的目的地——江阴县城。按 照事先议定的计划,他们将要作为生力军,参加到城中的抗清战事中去。这除了 因为江阴是目前他们惟一可以投靠的“大明净土”之外,还因为他们一直痛心疾 首地认为,那些反抗剃发、视死如归的可敬士民,如果始终得不到同胞们哪怕一 兵一卒的支援,实在是没有天理!不过,正如启程前许多劝阻者所警告的:要进 入江阴城,首先就要通过清军的阵地。而目前围攻江阴城的清朝大军,据说已经 多达十余万之众,而且还在继续增加。试图凭着这区区一百二十多人,前去增援, 恐怕除了白白送死之外,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但是,顾杲仍旧决定这么做;不光 是他,他的伙伴们也同样决定这么做。因为大家都明白,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 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惟一的路。“是的,如果留在家中,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 像狗一般摇尾乞怜地苟活于人世,那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 宗?与其那样,倒不如横下一条心,拼上一拼,或许还能闯出一条生路!就算不 幸失败,战死在江阴,也博个忠勇壮烈,青史留名,不枉此生!”这么默默地想 着,顾杲的一颗心,在这一刻里甚至变得更加强硬和冰冷了。 落到了河道左侧的圆月,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苇 丛深处,一只不知名的水鸟被航船惊动,发出“桀——格,桀——格”的不安叫 声。现在,顾杲感到坐得有点累了。他动弹着身子,试图舒展一下有点麻木的大 腿,但思绪还在继续向前延伸着。他想到,这一次慷慨赴敌,最终能够凯旋,固 然不必说了;倘若就此死去,那么留在家中的母亲、弟妹和别的亲人,还有那些 平日要好的社友像黄宗羲、陈贞慧、吴应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 等,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了!而他,其实是多么想同旧友们再见上一面呀,特 别是在眼下这种艰难竭蹶的时世!那么,如今他们都在做什么呢?是躲在家中? 是逃进了深山?还是同自己一样,正走在慷慨赴敌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样, 他们是绝不会自堕节志,向鞑子俯首称臣的,我知道他们!如今四方义师风起云 涌,眼下他们说不定都已经投笔从戎,在各地轰轰烈烈地干着,并且正在设法打 听我的消息呢!”由于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动并不是孤立无援的,顾杲的心情变 得稍稍开朗一点。为着回报那一份既遥远、又亲近的情谊,他眯缝着眼睛,紧盯 着烟水苍茫的前方,开始设想自己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阴城外,如何趁着夜 深人静,清兵熟睡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敌人疏于防范的地方接近城池……当 他们这样做的时候,也可能被对方发觉,甚至发生战斗,但到时城里也派兵杀出, 前来接应,结果,还是成功地得以进城……“是的,别看鞑子兵来势汹汹,一路 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无敌;其实,眼下不也照样被江阴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 足有两个半月,一点便宜也讨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师老无功,就难免生出懈怠之 心。只要我们设法进得了城,再坚守几时,待得各地的义军云合响应,局面未必 就没有翻转过来的一天!” 这样暗暗鼓励着自己,顾杲那一直绷得很紧的思绪,渐渐松弛下来。他从远 处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虽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杀起来, 带在身边的妻儿始终是个拖累;或许到了前边,应该寻一户老实人家,把他们暂 且寄住一时?司是,变得迟钝起来的脑子,已经不让他细想下去。他的眼皮越来 越重,头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终于,歪靠在船篷上,蒙陇睡去…… 这一觉似乎只睡了一会儿,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顾呆一下子惊醒了。 他睁眼一看,发现不知怎么一下子,周围的情景全变了样。只见火光闪耀,人影 憧憧,耳朵边闹哄哄的,交混着一片乱七八糟的声响,而他所乘坐的船,则完全 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剧烈地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觉 得眼前黑影闪动,仿佛一支利箭带着劲风从面门掠过,“噗”地插入旁边的一个 物体。顾果悚然一惊,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钢刀,猛地跃起来;与此同时,就听见 一声闷哼,一个躯体直挺挺地仆倒在跟前。 “怎么?到了江阴了么?”他疑惑地自问,但马上就否定了这种判断,因为 眼前的事变分明发生在船上。“那么,一定是鞑子的追兵杀上来了!”这么一转 念,他顿时睡意全消,浑身的血液也由于意外和紧张,一下子沸腾起来。而怒气 ——一股发现敌人如此可恨,竟然当真对自己赶尽杀绝的怒气,扑腾腾地直往脑 门上蹿。虽然发现水面上远远近近,散布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火把,喊杀声响成一 片,自己这方面的五只船,已经被为数众多的敌船所层层包围,但他仍旧怒喝一 声,冲向船头,打算加入正在那里奋力抵敌的仆人当中去。 “大、大爷,不要!不要过来!”黑暗中,有人气喘吁吁地高喊。那是一个 高个子仆人,他一边拼命地迎头一击,把跃过船来的一个敌人打进水里,一边焦 急万分地转过脸来,“这儿危险!照看奶奶、少爷要紧!'_ “是呀!是呀!看顾奶奶、少爷要紧!”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叫。 顾杲心中一懔,不由得止住脚步:“可是……” “快呀!”高个子仆人跺着脚又喊,“看,他们……”他分明想说:敌人从 那边攻上来了!然而,话才说了一半,就像给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中断了。只 见他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僵直,一只胳臂古怪地向前伸出,仿佛要抓住什么, 随后,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顾呆不禁失声惊叫,本能地想奔过去,忽然想起妻儿,连忙回头一看,发现 两个敌兵,果然正试图从船舷跨过来。顾杲怒急攻心,发出一声悲愤的狂吼,挥 起钢刀,猛扑上前。那两个人大约见他来势凶猛,这才迟疑着退了回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顾杲才真正意识到情势的危急和凶险,虽然心中又惊又 怒,但是也不敢再大意。当看清船舱中的妻,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正由其 余两个儿子守护着,暂时还安全无恙,他便一边紧紧把着舱门,一边迅速地环顾 着,试图弄清各条船上的战况,以便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但是,他几乎马上就感到绝望了。看来,由于事起意外,猝不及防,更由于 敌人数量众多,自己这方面大约从一开始就陷于四面受敌、穷于招架的困境,眼 下更是东闪西避,全乱了阵脚。顾杲惊恐地看到:在一片此伏彼起的惨叫声中, 他的伙伴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而敌人正纷纷攻上甲板,并且已经起码占领了两 只船…… “可是、可是他们既是兵,怎么不穿号衣,也不戴帽子?”紧盯着那些来势 汹汹的进攻者,顾杲疑惑地想,“莫非、莫非他们不是鞑子?”心中这么一动, 他又依稀辨认出,这些人当中,挥舞刀枪的固然也有不少,但多数人手中举着的, 似乎只是锄头和木棍!这一发现,使顾杲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不禁冲口而出, 厉声喝问: “喂,来人听着!尔等到底是何方人众?为何阻拦我们的去路?” 虽然他这样问了,处于剧斗中的人们,却分明没有听见。直到他又喝问了一 声,才听见一个粗大的嗓门回答: “顾三麻子!你好大胆,我这沙山地面,也是你得来的么?识相的,乖乖给 我滚回去!要不然,今晚管叫你们这伙恶贼,有来无回!” “不错!你这麻子狗贼,把我们作践得也够惨了!今晚定叫你不得好死!” 另一个愤愤的声音接了上来。 “大哥,同他哕嗦什么,上吧!” “对,上!快上!上啊!”好些人同声附和着,纷纷把武器再度挥舞起来。 顾三麻子——这一带著名的江洋大盗,为人心狠手辣,凶暴异常,经常率领 徒众,横行于长江口一带,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早已恶名远播,被民众恨之入 骨。这一点顾杲是早就知道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眼下,自己竟然被沙山的这些 乡民,误认成是那个江洋大盗!“怪不得他们要截击我们,原来如此!”他想, 于是走前一步,大声说: “你们休要弄错了!我是顾——” 谁知,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听见斜刺里一声大喝:“没错,老子就是要你这 姓顾的狗命!”话音刚落,顾杲就觉得“噗”的一下,一支尖锐的、不知从哪里 飞来的东西,猛然刺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微微一怔,本能地抓住那支东西,但是 出于一种强烈的、急迫的愿望,他仍旧止不住把话说下去: “我——咳!不是,顾三麻子!我是无锡顾子方!是来——咳,咳,搭救你 们,江阴的!你们,怎……”他还想说下去,但是,突然之间,他发现喉咙发不 出声音,而胸膛像是给撕开了似的,剧烈的痛楚像一把尖刀,一直刺进他的心肺, 使他根本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挣扎,结果只换来全身进裂一般的痛苦。终于,他 放弃了反抗,慢慢地弯下腰去,跌倒在甲板上。在一片雾样的模糊中,他听见儿 子的声音在哭喊:“父亲!父亲!你们杀了我父亲!” “嗯?杀了我?没有呀!”他奇怪地想,随即动弹了一下身子,为的是躺得 更舒服一点,然后就疲倦地、宁帖地合上眼睛。于是,这个破碎而多难的人问一 切,就从他的感觉里永远消失了…… 顾杲被乡民误杀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江阴县城在清兵的猛 攻下,终于轰然陷落。付出了重大伤亡代价的征服者为了报复,决定屠城三日。 因此而被残忍杀害的居民数以十万计。不过,洪承畴没有亲眼目睹这血肉横飞、 天愁地惨的一幕,自然也未能阻止这种暴行。因为浙东的军情吃紧,迫使他早于 一天前,把指挥权交给前来会师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自己匆匆赶回南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