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从长江边上到钱塘江两岸,大半个江南地区都抗争蜂起,战火连天。但是, 正在挈家逃难的冒襄,对此却无暇顾及。因为自从逃出兵匪横行、局势混乱的海 宁县城之后,他和家人们一直在乡野间漂泊转徙,东躲西藏。 起初,他们只是迁移到友人张维赤在城郊的那所别墅——大白居住下,并没 有走得太远,还想着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旧回到城里去。因为七月下旬,鲁 王政权已经派来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为监军御史兼海宁知县,姜国臣为都督佥 事;一度凶横跋扈的兵勇和盗贼也开始有所收敛。谁知到了八月初,情势突然又 紧张起来,城里城外都在乱纷纷地传说:因为海宁不肯归顺,清朝的浙江总督张 存仁从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气势汹汹地杀奔前来。于是冒襄一家顿时又陷入空前 的惊恐之中。经过紧急商议,大家觉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兴听说 已经被清兵进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也不成;至于南面,出门不远就是钱塘江 口,白浪滔滔,一望无际,雇船倒还可以设法,难办的是渡江时的安全。最后, 冒襄父子只好决定连夜打点,带领全家向东逃难。 现在,他们一家上下数十口人,外带大批的箱笼行李,几经辗转跋涉,已经 来到相邻的海盐县,并且在一处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暂时安顿下来。这个地方, 说起来也是张维赤给他们安排的。它名为村落,其实是张维赤一位远亲的家族墓 园。村中仅有的三户居民是那位远亲的佃户,平日一边耕种,一边就替主人照料 祖坟。由于按照礼制惯例,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还要守墓 尽孝,所以墓园照例建有房舍,以备到时歇脚和住宿。要在平时,张维赤自然不 会把老朋友安置到这里来,不过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世,这种地方又成了最“安全” 的避难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亲送到这里来,然后才全家赶来会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 就分住在三栋平房里。他们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共八口,再加上几名贴身、丫 环,住了最大的一栋,其余的仆人则分别男女,挤住在另外两栋里。这墓园坐落 在一片小山坡上,园中偃卧着几棵枝叶扶疏的长松和古柏,周围一望尽是苍苍的 竹林,加上远离市廛,人迹罕至,环境倒也颇为隐秘清幽。只不过,自他们搬进 来的那天起,没完没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着,总不见停。愁云密布的天空一 天到晚阴沉沉的,几乎没有片刻开朗过;地面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泥土都软 得像搁凉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后,便稀烂一片。举目望去,远山、近树,以 及附近的竹篱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气里,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满坡 的野草经了这意外的滋润,陡然暴长起来,青惨惨、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门前屋 后,使这本来就偏僻的墓园,更增添了几许幽冷,几许荒凉…… 不过,眼下冒襄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里。 因为就在刚才,张维赤托人捎来了口信,让他立即赶到十里外的澉浦镇去见面, 说是有紧急的要事商量。自从大半个月前,在海宁分手之后,冒襄便同张维赤失 去了联系。在此期间,不断传来令人惊恐的消息,说海宁已经被清兵攻陷,烧了 好多房子,还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鲁王政权所任命的知县俞元良一家,以及一 批领头抵抗的缙绅。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宁参加守城的张维 赤是否也在内。虽然一再派人出外打听,却由于海宁那边道路不通,始终无法弄 得十分确切。这使他忧心如焚,天天如坐针毡,因为张维赤不仅是他的知交好友, 而且还是他们一家逃难到这个异乡之后的主要倚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今 后的处境必定会困难得多。所以,得到张维赤的口信,冒襄当真是喜出望外。向 父亲禀明原委之后,他就立即带领冒成和其他两名得力仆人,匆匆离开惹山,赶 往澉浦镇去。 现在,一行人已经离开山野间的小径,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于县境南端的 澉浦,是当地除了县城之外的惟一大镇,并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这条大路, 平日总是车来马往,商贾和行人络绎不绝;不过,大约由于相邻的海宁正在打仗, 加上秋雨连绵,眼下却明显地冷落了下来。偌大一条路上,竟然空荡荡的,看不 见一个人影,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灌满泥浆的车辙和蹄迹上,溅击出无数的 小点点。冒襄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没有遮盖的竹篼里, 心中也像眼前这天气,阴沉沉、湿漉漉的。他时而望一望灰蒙蒙的云影,时而望 一望朦胧在雨幕中的远树遥山,虽然心中颇为焦急,恨不得即时就赶到澉浦,但 是他也知道在这种鬼天气里赶路有多艰难,只好强自耐着性子,不去催促那两个 艰难跋涉的轿夫了。不过,走着走着,他又觉得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因为如果真 的像传说的那样,清兵在攻陷海宁之后,正向这边逼近,那么即使雨下得再大, 老百姓惊骇之下,也必定会拖男带女,争相逃命。司是如今四下里却平静异常, 没有半点兵荒马乱的迹象。“莫非是传闻不确,海宁并没有失陷,清兵也没有杀 来?只是,如果用不着逃难,乡民为着生计,就该出来耕种做活才对,为何眼下 路上、田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么想着,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开始睁 大眼睛,远远近近地不停张望。滴滴答答的秋雨,渐渐下得小了些。虽然铅灰色 的云层依然在头顶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于失去了雨声的喧哗, 周遭愈加显得空旷而寂静,寂静得令人心头发颤。”咦,那是什么?“走在头里 的一名仆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说。”什么?“”哪儿?“其余几个立即凑了上去。 看得出来,就连他们也觉得情形不对,因此变得颇为敏感。坐在竹篼上的冒襄, 还在那个仆人说话之前,已经透过雨幕,发现前边的路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只是由于距离还远,看不大真切。昕仆人一指点,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时开始依 稀认出,那是一个人。”啊,死人,是死人!“走在头里的那个仆人首先发出惊 叫。”什么?死人!“冒襄心中一紧,差点儿从竹篼上直站起来,忽然发现脚下 摇晃,又连忙坐下。这当儿,轿夫已经加紧脚步,赶上前去,于是,冒襄也就怀 着惊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个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这是一个体格强壮的 男人。从那一身黑旧的短衫长裤看,像是个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 为着逃难而改了装扮。背后的衣裳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半个肩胛。他显见是 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为肩胛上,靠近脖颈的地方,横着一道又深又宽的伤口。 只不过鲜血已经流干,并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如今,惨白的肌肉可怕地翻开 着,露出了被砍断的脊梁骨和因胀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脏。他的脑袋不自然地 扭歪着,两眼暴突,龇牙咧嘴,估计死时十分痛苦。”嗯,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呢? “冒襄一边跨出竹篼,一边心神震荡地想,眼睛没有离开那具尸体,”莫非是碰 上强盗剪径?还是……“”哎,哎,这儿还有!“”哎呀,那儿,还有那儿,都 是!全都是!“几个骇然的声音同时传来。冒襄错愕一下,连忙跟过去。果然, 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沟洫中,甚至田地里,竟然东一具、西一双的,还躺倒着 许许多多被杀者的尸体! “啊,怪不得一路上净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原来出了这样可怕的事!”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地死法各异的尸体,有的已经身首异处,有的身上还插着箭 杆。他恐怖地想:“只是,从这死人之多,杀戮之惨来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盗所 为,那么、那么莫非竟是清兵?”这么思忖着,冒襄心中猛然一动,顿时擂鼓似 的大震起来。看见走在头里的两个仆人还大着胆子,往死人堆里钻,他就把脚一 跺,哑着嗓子喝叫: “混账,你们做什么?回来!赶快回来!”随即气急败坏地回头对冒成说: “瞧这情势,鞑子兵必定已经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赶快回惹山!” 听主人这么说,仆人们“啊”的一声,这才陡然紧张起来。大冢七手八脚地 把冒襄扶上竹篼,也顾不上泥稀路烂,慌里慌张地转过身,急急朝来路走去。 然而,没走上几步,耳边就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远远传来。那是一阵强劲 的呜呜声,像是号角,但又不是号角,听来尖锐而剽悍,充满肃杀之气。大家心 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骇然止住了脚步。 “混账,停下做什么?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挥,恶狠狠地呵斥说。 “大、大爷,去、去不得,你瞧——”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指着稻田对面的 村子说。 冒襄勃然大怒:“什么去……”但话没说完,他也看见了:在村子朝北的一 头,正络绎走出一队人马。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那奇异的衣装、 闪亮的刀枪,以及驮在马背上的大包小捆、马后牵着的牛羊鸡狗,仍旧依稀可辨 …… “大爷,鞑子兵就要过来了,得赶紧躲一躲!”大约发现主人在发呆,冒成 焦急地从旁催促说。 冒襄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不错,清兵!这就是清兵!那么就是说, 我得赶快逃!是的!”他想,慌里慌张地打算跨下竹篼,却不提防两腿忽地一软, 几乎摔倒。多亏冒成和另一个仆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主仆三人于是相拥着, 弯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长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芦苇丛奔去。 这是濒海地区常见的芦苇丛,由于受到咸气的滋润,长得又高又密。他们一 行人冒着苇叶上乱泉一般的积雨,一个劲儿往里钻,浑身上下转眼间就湿了个透。 大家刚刚把身子藏好,还来不及喘过一口气,就听见那像是号角又不是号角的声 音,再度“呜——呜——”地响起来。从方向判断,还是来自刚才那个村子。大 家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像是回应似的,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呜呜声, 接着,第三个方向也加了进来。这样此伏彼起地响了一阵,才重新归于平静。躲 在芦苇丛中的一伙人,虽然弄不清这几股声音的确切含义,但是无疑都猜到,这 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联络;而且看来光是附近,就起码有三股兵马!因此大家你瞧 我,我瞧你,脸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至于冒襄,透过芦苇叶子的间隙,仰望着刚刚回荡过那股可怖声音的天空, 震悚之余,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无疑,由于躲进芦苇丛,眼下算是 暂时得着了安全;但是,自己这一帮子人多招眼,清兵会不会已经发觉,打算过 来搜查,刚才的声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样,今天恐怕很难逃得过去!本来, 自己活到如今这三卜四岁年纪,名气也有了,钱财也有了,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 即使就此死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何况碰上这国破家亡的惨酷时世,活着也只 是受苦受难!只是,自己死后,丢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么办?而且,看这情 势,清兵像是正在四处出动,那么会不会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儿,还有董 小宛,会不会已经落人鞑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蛮的折磨、杀戮和蹂躏?这 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忧惧,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惊肉跳,浑身的血液急剧 地奔涌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从旁边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他, 他很可能就会直蹦起来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为芦苇外有了声响。那是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只是听 上去并不杂乱,像是只有一人一马。虽然如此,冒襄仍旧立即紧张起来。他暂时 把对于家人命运的担忧抛到一边,开始把身子紧贴在地上,屏住气息,竖起耳朵, 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一人一马显然是沿着大路而来的。只听蹄声踢踏,来势迅急,不过,待到 接近他们隐藏的地方,就明显缓慢下来,最后,骑者分明勒紧缰绳,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为我等而来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着对方的动静, 有片刻工夫,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似的,连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外面的那个人——现在冒襄已经丝毫也不怀疑那是一个清兵——有好大一会 儿,却变得没有什么动静。他似乎对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没有把握,还在四下里打 量寻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经知道芦苇丛中躲藏着好些人,正在考虑如何下手,才 能把他们一下子全都逮住。正是这种已经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发的威胁,使 冒襄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颗心随之狂跳起来…… 但是那个兵仍旧没有动静。他似乎算定苇丛中这些“猎物”根本逃不脱,所 以并不急于动手。 越是这样,冒襄在苇丛中就越加紧张。他大睁着眼睛,绝望而又恐怖地等待 着,以至到后来,外间每一下轻微的响动——马蹄的捣踏、铁甲与兵器的偶尔碰 击,传到他的耳中,都仿佛是一记响雷,震得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哦,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想做什么?“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听声音,马蹄正径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芦苇也升始发出沙 沙的声响。冒襄的汗毛忽啦一下全竖起来:“来了,他到底发现我了!这一次我 看来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跃而起,夺路而逃,但是,结果只是颓然埋下头 去,咬紧牙齿,闭上眼睛,等待着那结束生命的无情一击…… 然而,他没有等到。因为那马蹄声停顿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后退去。只不过, 当骑者这样做的时候,似乎还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为几声凌厉的呼啸响过 之后,紧接着,就雨点般地落下来好些芦苇的断茎、碎叶,和白色的缨子…… “蛮子们!快滚出来!统统给老爷滚出来!”一声狂暴的喝叫蓦地响起。这 声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来,直透人们的耳鼓,使刚刚睁开眼睛的冒襄浑身一 抖,几乎打算应声而起;只是及时清醒过来,才极力坚持住了。 “蛮子,滚出来!快点给老爷滚出来!”猛恶的嗓门再度发出喝叫,不过, 这一次已经是在数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响起时,就愈加去得远了…… “是的,现在才刚刚开始,”死亡的威胁终于过去,冒襄望着开始窃窃私语, 商量怎样才能逃出去的仆人们,心中默默地想,“往后的日子还长,还要受多少 苦痛,可教我怎么熬?”这么忖度着,冒襄就发现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 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即使侥幸能活下来,伴随着他的,也将是除了 苦难,还是苦难……渐渐地,他整个儿都被一种冰冷的、厌倦已极的浓雾包裹起 来,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觉中,什么惹山,什么家,似乎都是多余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