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好了,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快跑,快跑呀!”一声尖锐的惊呼传进耳 朵。 冒襄心头忐忑了一下:“什么?鞑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里看去, 顿时,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只见刚才还随意地散坐着的家人们,这会儿像一群受 到突然袭击的鸡犬似的,正在哇哇地惊叫着,满山坡地狂奔乱窜。阳光下,几支 利箭正闪着光,刷刷地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接着,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 冒襄怀着极大的恐惧看见:只一眨眼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中箭倒下。他猛然紧 张起来,转身向父母和妻儿们奔去,同时大声叫喊: “不要慌!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 但是,没有作用。被死亡和鲜血吓破了胆的人们,仍旧发疯似的没命逃窜。 这么一来,他们也就照例成了追赶和杀戮的对象。只见一群装束怪异的清军骑兵, 大约有七八人左右,立即分散开来,开始像打猎似的,不慌不忙围裹上去,远者 箭射,近者刀砍。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利索。马蹄到处,只听见传来一阵阵 垂死的惨叫,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站起来。看见这种情形,后面的人吓得“哄” 的一声,又转头跑回来,并且显然已经失去再逃的勇气。发现主人一家子还聚在 竹树丛下,他们就连滚带爬地纷纷向这边靠拢。很快地,竹丛周围就密密麻麻挤 了个满。 在极度混乱的这片刻当中,冒襄的心中也是极其混乱。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 太意外,太突然,以至事先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一下子彻底陷入了绝境。“是 的,看来命中注定这一关到底还是过不去!即使依了父亲方才所说的,剃了头发 做顺民,只怕也来不及了!也许,这样了结倒更好!”他绝望地、浑身发抖地在 心中说;同时,忽然想起了张维赤,“只是,老张本来是用不着陪我们一道遭此 劫难的,然而他却自己找来了,实在是……”这么想着,他就感到异常不安,不 由得转动着眼睛去寻找,然而,却没有找到,也不知这位古道热肠的朋友躲到了 什么地方,还是已经死于刚才那一阵混乱之中。“哎,他对这一带的地势熟悉, 但愿神明保佑,他能够逃得脱!”这么默默祝祷着,冒襄就听见错杂而猛烈的马 蹄声,有如一阵狂风骤雨,从远处直卷过来。 这自然就是刚才那一伙清兵。只见他们像面对羊群的恶狼,傲慢而快意地驰 骋着,待到接近时,忽然一扬手,把几个黑糊糊的东西直掷过来,啪哒、啪哒地 跌落在人群跟前。冒襄定眼一看,心中顿时抽搐似的猛然揪紧了,浑身汗毛却直 竖起来——原来那几个血淋淋的东西竟然是刚刚砍下来的人头! “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不等由那几颗人头所引起的 骚动和惊恐平息下来,一声尖锐的喝问劈头响起。出乎意料,那话语居然明明白 白,而且是江南口音。 冒襄看见势头凶险,已经招呼大家全体跪伏在地上,表示不再逃走。忽然听 见这么一句喝问,他不由得一怔,循声望去,发现围拢过来的七八名清兵,一个 个全都面孔黧黑,神气凶横,头上清一色的圆锥形凉帽,身穿白色号衣,腰挂弓 箭,手中提着还在滴血的钢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惟独问话这个人,虽然也 一样地剃光了前半爿脑壳,背后拖着发辫,但头上却戴着乌纱帽,身上穿一件阔 袖圆领的明朝官袍,而且身材瘦小,白净的脸孔上有着江南人特有的细腻肌理。 “嗯,这么说,他是本地人,做了顺民,又反过来替鞑子引路的。”冒襄暗想, 同时想起了小半天前有过的那种念头,一下子倒呆住了。 “喂,聋了吗?问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快讲!”那人再度发出 喝问。 “哦……我等俱是良民,到这儿是、是逃难。”由于意识到那几个清兵正在 一旁虎视眈眈,冒襄连忙收敛心神,用膝盖向前挪动了两步,拱着手回答。 “良民?若是良民,怎么还不剃发,还要出逃?分明意在规避!昨日不是告 示过你们吗?我大清朝仁德广被,四方之民无须惊扰,只要贴出黄纸,守在家里, 大兵过处,秋毫无犯!为何不遵号令,偏要出逃?” “这……小、小民实不知情。” 那人回过头去,向身旁那个身高体壮、军官模样的清兵连比画带说地叽里咕 噜了几句,像是翻译,然后又回头问: “哼,适才你们见了大兵,不即时跪拜恭迎,反而四散逃窜,是否心怀鬼胎, 恐怕败露行藏?快讲!” “启禀大、大人……我们绝非心怀鬼胎,实因小民无知,畏惧兵威,所以… …” 一直到这会儿,那个人说话时都是板着脸孔,声色俱厉,一副狐假虎威的样 子。可是,这一次,他却摆一摆手,似乎不需要冒襄再说下去。然后,他就跳下 马来。 “唔,尔等至今仍不剃发,按大清律令,便当一律就地正法!”他一边说, 一边走近来,忽然压低了声音,急速地说:“但本官知尔等实乃良民百姓,必须 听我吩咐,不得违抗,才可保得尔等性命。可听明白了?” 说完,不等冒襄回答,他便径自走向已经集中地堆放着的行李箱笼跟前,用 马鞭在上面敲打着,说: “这些东西,统统抬出来,打开!待大兵搜上一搜,看看有夹带兵器没有!” 本来,冒襄心中正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如何结局,忽然听见对方表示可以保 他们一家性命,反而愕住了。他无暇思索,连忙回头吩咐家人:“快,还呆着做 什么?抬出去!快抬出去!” 仆人们起初还呆若木鸡,直到冒襄再次发出命令,才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 畏畏缩缩地爬起来,把箱笼一个一个地抬到前面去。 那几个清兵显然正等着这一刻。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下,随即把手中的 刀插回鞘里,跳下马来,走近那些打开了的箱笼,却不耐烦细细搜检,只是把它 们一个接一个地提起来,使劲一翻,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然后开始手脚并 用,把那些他们认为不值钱的衣裳、字画、古董之类,连摔带踢地抛到一边去, 专挑金银首饰,成把成把地往怀里塞,往兜里装。冒襄一家本是如皋县的首富, 平日积蓄自然不少。但经过接连不断的逃难,损失十分惨重。眼前这些可以说就 是剩下的全部,一旦被掠走,今后的生计可以说就将变得全无着落。但是,在这 种情势下,又有谁敢出面阻止?就连冒襄父子,此刻也只担心着东西太少,不能 满足对方的欲壑,以致再生枝节。后来眼看着那几个清兵兴高采烈,气氛明显缓 和下来,他们都暗暗祝祷上苍保佑,宁可让对方把东西全都拿走,只要剩下的这 些人能平安无事地快点熬过这一关。 “大爷,那人在招呼呢!”默祷中,冒襄听见跪在旁边的冒成低声说。 他怔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发现那个不知是降官还是通译的汉人,正在远 处朝这边招手。冒襄不知道有什么事,眼看着那伙清兵还在箱笼堆中大翻大搜, 本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发现那人招呼得很急,他犹豫了一下,只得壮着胆子,爬 起身,慢慢走过去。 “算尔等侥幸,这一关是打发过去了!”那人迎着他,压低声音说,“只是 你们这些人中,女眷不少,已经落在他们眼里……”刚说了这两句,大约发现冒 襄脸色突变,他马上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本官也知你们是体面的人家,最重名 节门风。只是如若不献出几个,也难以过关。这样吧——他们一共八个,你就赶 快挑选八名谈丫头,交出来,让他们带去。别的由本老爷替你去说。记住,此事 切不可不从,否则惹怒了他们,撒起野来,结果更惨!” 冒襄本以为把财物尽数献出,好歹可以买得一条生路,没想到对方竟然又提 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像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不错,这一阵子, 他一直暗暗为女眷们的安危忧心焦虑,但始终想不出能使她们免于茶毒的办法。 他甚至想过万一清兵狗贼真的向妻妾和庶母等人下手,只有奋起一拼,即使死了, 也比横遭凌辱强些。现在对方提出用、r 环去顶替,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一个不 是办法的办法。但是这些丫环好歹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如果由自己亲手把她 们送入虎口,他却感到不管是论人情还是论天理,都有点做不出来…… “相公,什么事?”一个关切的嗓音在身旁悄悄地响起。 冒襄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家人们当中来,而向他 打听的则是董小宛。 “唔……”冒襄心中踌躇着,觉得这件事实在不应由女人们来掺和,但由于 始终委决不下,只好附在侍妾耳边,把对方的要求说了。 出乎意料,董小宛却没有显出特别的吃惊,相反,还分明松了一口气。她点 点头,又问:“那么相公……” 冒襄没有吭声。 “情势急迫,只好如此了。终不成让做主子的遭殃!”侍妾的声音再度传来。 冒襄错愕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的表情严酷得像一块寒冰,一双直视着他的 眼睛却在炯炯发光。 “啊,不错!”他猛然醒悟,“若还优柔寡断,那么到头来,遭殃的就会是 我们主子了!”顿时,冒襄的心肠硬了起来,但毕竟不想亲自出面做这件事,于 是转过身,向冒成招一招手。等仆人跟着走到一边,他才低声地转述了一遍清兵 的要求,末了,吩咐说: “嗯,这事就交给你,你看着挑吧!” 冒成起初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完主人的吩咐之后,他的脸色蓦地变了: “大、大爷,非、非是小人推搪,这件事,小人,做不来!” “你说什么——做不来?”由于这样的回答出自冒成之口,在冒襄记忆之中 还是第一次,他不禁为之愕然。 “是、是的,这事……小人,做……做不来。”冒成低着头重复地说,不敢 正视主人的眼睛。 有片刻工夫,冒襄变得目瞪口呆。但是,他的火气渐渐升腾起来。“胡说!” 他咬着牙,恶狠狠地低声呵斥说:“叫你做你就得做!莫非,你打算眼睁睁看着 鞑子兵过来撒野不成?莫非你想让老爷、太太,还有我和少奶奶都去死?啊?” 看见主人发了火,冒成不做声了,但是脸色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他声 音低沉地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向人群走去。 点人开始了。 在眼前这种情势下,为着保存一家的性命,对方的任何要求尽管都惟有服从, 但按照冒襄的想法,送出那么几个干杂活的粗笨丫环,好歹把危险对付过去,也 就够了。他深知冒成办事精细,所以事前并没有特别交待。事实上,开始时被点 到的也确实是那些人。但不知怎么一来,渐渐地,连董小宛房里的紫衣,甚至马 夫人房里的春桃竟然也被点到里面。冒襄在一旁看着,感到又吃惊又气急。他想 上前制止,但是又怕惊动清兵,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倒是 那些、丫环不知道是什么事,看见是冒成呼唤,都一个接一个顺从地走出来…… 终于,八个、丫环凑足了。冒成重新走回来,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在主人跟前, 大约是等候下一步吩咐。 冒襄正十分不满对方刚才的胡乱点名,看见如此一来,更无异于向大家表明, 事情是出于自己的吩咐,因此,不待冒成开口,他就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 转过身子,恼怒已极地走了开去。不过,那群清兵压根儿没有觉察到这种情形。 他们已经事先得到那位降官的指点,这会儿,全都虎视眈眈地盯在那群丫环身上。 正当在场的多数人都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就蓦地发出一阵淫邪的狂笑, 向丫环们猛冲过去。 也就是到这会儿,那群可怜的丫环才如梦初醒,惊慌地尖叫着,向四面逃去。 可是,已经迟了。她们那一双柔弱的小脚,又怎能跑得过如狼似虎的清兵?转眼 之间,就一个一个落人了那些粗野的鞑子兵之手。尽管她们头发披散,又踢又咬, 拼命挣扎,结果,还是被拖着、抱着,分别弄到了马上。其中有几个,在挣扎当 中,衣裳被撕开、被扯脱,露出了雪白光洁的肉体,这更极大地刺激起那些兵的 兽欲,以致干脆就在马背上肆无忌惮地动起手来,抱住她们疯狂地又是捏又是啃。 其中有一个——冒襄认得那是紫衣,大约因为反抗得激烈了点,竞被那个嗷嗷地 怪叫着的清兵三下两下把身上的衣裳扒个精光,然后挥起蒲扇似的大手,左一巴 掌、右一巴掌地在她脸上、身上狠揍起来,那种饿虎扑食羔羊,暴风摧折鲜花一 般的情景是如此惊心动魄,悲惨可怜,以致在场的人们都纷纷低下头,不忍心再 看…… “好了,总算没事了!”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一个声音如释重负地 说。 冒襄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降官。他也已经坐到了马上,正用鞭子指着他们 一家子:“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剃了发的!今日幸亏遇着我,要不然,休想指 望过得了这一关去!你们记着,赶快把头剃了!否则,下一回只怕就没有这么好 的运气了!” 说完,他加了一鞭,催动坐骑,追赶那伙清兵所抛下的一片飞扬的尘土去了。 留在原地的人们仿佛被这最后的咒语所禁住,全都呆若木鸡地望着。直到那 急骤的蹄声消失了好一会,大家才开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迟迟疑疑地动弹着 由于长久地跪伏变得酸软麻木的手脚,末了,好不容易才坐起了身子。但是也只 是一会儿,他们就纷纷重新扑倒在地上,撕扯着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失声痛哭起 来…… 这当儿,惟独董小宛与大家不同。她长久地站立着,望着那一片飞扬远去的 尘土,并没有哭。只不过,那神情却像一下子老了五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