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情谊深密的两位女友在木樨的浓荫下摆开棋局,交谈也随即停止了。静悄悄、 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后来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笃”声响。看样子,如果没 有别的事情打扰,她们便会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然而,偏不凑巧,一盘棋尚未下 完,外间就传进话来,说惠姑娘的鸨母派了人来,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 惠香眼见棋枰上就要做成一个大劫,冷不丁来了个搅局的,自然恼得直嚷不依。 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为至今仍留在旧院的一位姐儿,惠香眼下还得 凭借色相,千方百计觅食谋生,何况听说兜搭到的又是一个大主顾。因此,她爽 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来,准备送客。 惠香仍旧犹豫着:“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摆手:“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吧!赶明儿要没事,早点儿过来就是 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几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着站 起来。看得出,她其实也有点着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礼,就匆匆转过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目送着惠香从老银杏树边走过,出了月洞门, 那角粉红裙裾最后闪动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九月的秋阳还在西边的亭子顶上弄影——离天黑还远得很。偌大一个东偏院, 又剩下了柳如是一个人。无疑,院子里还有红情、绿意和别的、丫环老妈,但是 那些人只配打杂侍候,却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寻乐子,闲磕牙,更别说替 柳如是排愁解闷了。本来,这种日长无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经历过,说到排 遣的办法,也尽有,譬如读读书啦,写写字啦,再不然就学当年李清照的样儿。 挑个字数顶少、顶难押的韵儿作几首诗。然而此刻,对那种种玩意儿,柳如是偏 偏全都提不起兴致,才拿在手里,又抛下了。于是到头来,她只好依旧拎起那把 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独自发怔。 暗绿的浓荫在周遭幽幽地笼罩着,浓荫外阳光耀眼。两只白色的小蝴蝶翩翩 地飞过来,忽上忽下地转了一个圈,又双双飞走了。庭院里弥漫着桂花的浓烈的 芬芳。 说也奇隆,刚才,当惠香取笑她深闺独守,寂寞难熬的时候,柳如是还激烈 地否认,可是此时此际,一股孤独冷清的滋味,却悠然漫涌上来,有片刻工夫, 柳如是胸膛里感到空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这种情形,是过去所从来 没有过的。她不由得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竭力试图抵御,结果,却咬着牙齿,霍 地站立起来。 “哦,死老头儿,死老头儿,死老头儿!” 这么恨恨地一连咒骂了几声之后,心中才似乎好过了一点。她慢慢走回椅子, 重新坐下。为着避免刚才的困扰再度袭来,她把桌上的一本书举到眼前,强迫自 己看下去,但终于又放下了。 大约是为着不打扰女主人,这会儿,那些丫环、妈妈暂时都失去了踪影。四 下里愈加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过,檐前的铁马发出“丁丁铃铃”的轻响… …现在,柳如是微蹙着远山样的眉儿,歪在凉椅上,仰望着天上朵朵浮荡的白云, 开始默默地想心事。她觉得,自己同钱谦益的缘分,恐怕确实已经到了尽头。虽 然老头儿口口声声说,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为着等待时机,报效大明。可是凭 他那个怯懦、窝囊的秉性,还指望他能干出什么真正硬气的事来!更何况,如今 他又被一家伙弄进北京去软禁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果自己不肯北上去 迁就他,他又回不来,那么这后半辈子,看来就只有天各一方了。“哼,他们做 男人的倒好,不拘到了哪儿,只要乐意,就照样能弄个女人来替他暖着被窝。可 是我呢?虽然赌气嚷嚷要回盛泽去,其实到了靠三十的年纪,也是回不去的了! 那么莫非只有从此空房独守,孤苦伶仃地一天天捱命?” 由于发现,自己这几年费了多少心思计谋,使出了无数手段,好不容易才把 陈夫人、朱姨太这些厉害的对手一一打败,最终夺得了专房之宠,谁知才不过两 年,自己竟然也落到与从前的对手同样的命运!柳如是的泪水不禁漫上了眼眶, 心中的那一股子气愤和憎恨,也不可抑制地再度迸发了! “红情,红情!”她一挺身坐起来,用扇子使劲敲着桌子,憋着嗓门狠叫。 “哎,来了!来了!”红情连声答应着,慌里慌张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酒!把酒给我拿来!” “是!”这么答应了之后,红情疑惑地偷看了女主人一眼,随即转过身,三 步并作两步走回屋里,很快地,就把一壶酒,外带一只细瓷杯子,用托盘端了出 来。 “夫人,还要点什么不?”红情一边朝杯子斟着酒,一边小心地赔笑问, “前日惠姑娘送来的一坛子酱肉,还不曾开封,正好用来下酒。” “昆账!不要!我要核桃仁,炒栗子!听见没有?快点拿来!”柳如是厉声 呵斥道,随即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直灌下去。这是一股馨香的、略带刺激的热 流……柳如是分明觉得,它正沿着喉管缓缓地往下流着,流过心窝,流过肺腑, 到了胃里;片刻之后,便在胸廓间沛然扩散开来,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加速了流动, 接着又涌上了脸颊…… 说也奇怪,现在,柳如是觉得难耐的压迫松弛了,心中变得好过一些。她接 着又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而随着酒愈来愈施展出魔力,刚才那股子扑腾腾 往上蹿的邪火,便渐渐失去了势头。待到钱谦益在脑子里的影象,被愈来愈远地 推了开去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不过,光喝闷酒 仍旧不免无聊,于是她用筷子挑了一颗核桃仁,搁在嘴里慢慢嚼着一把先前抛下 的那部《肉蒲团》又随手捡起来。 这部描写男女艳情的小说,是惠香给她带来的。刚才,大约由于心情恶劣, 书中对于男女肉欲的那种露骨放肆、连篇累牍的描写,还使柳如是觉得毫无意思, 甚至讨厌反感;可是眼下,凭借着酒的引导,她却不知不觉地读了进去。“哼, 这写书人也真够赖皮的!”她一边嚼着核桃仁,一边撇着嘴儿想,“那些个什么 《痴婆子传》、《浪史》之类,我以往也看过好些,却都不及他会胡编。嗯,竞 写到用狗的……难道真能成么?”心中这么鄙夷着,却被书中的描述所吸引,不 由自主地往下追踪。而且随着情节的进展,她的兴趣也渐渐被激发起来。因为书 中人物的行为开始变得愈来愈放纵而且疯狂。“哎,这未央生,也算得上个色中 魔头了,竟把那些娘儿一个一个摆布得连命儿都不要!不过细想起来,只怕也是 写书的人胡编罢了,世上哪里就真有这般手段的男人?起码我就没有遇到过!” 这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的眼睛就滑离了书本,一边顺从着那种醺醺然、飘飘 然的感觉,不能自制地微笑着,一边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以往许多年,自己在风月 场中所经历的那些妍媸异态、五光十色的床笫体验,那无疑要比眼前的《肉蒲团》 所描述的,要远为真实、具体和生动,也更令她动心和陶醉。“啊哈,是的,若 然有朝一日,我也动手写一本传奇,必定不会输给这个什么——什么‘情隐先生 ’!”她自负地想,“哼,我也不像他这样,去胡编一窝子女人。我可要说一帮 男人,对,就说那许许多多的男人!别瞧他们一个一个像是多么的不同,其实呢, 到了那当口,全是一个样!哎,那时节,我是多么年轻,多么快活呀!可如今一 个也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这些男人!哎,真难受!怎么会这样子?为什么? 哦,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呀!如果眼下有一个,我一定会像宝贝似的把他抱在怀里, 就这样……哎,亲他,咬他,要他!哦……哦……是的,我要他,一天到晚地要! 哦……” 就这样,由于酒和书——还有层出迭现的回忆与幻梦,柳如是变得愈来愈情 怀放纵,春心激荡。有一阵子,竞至于脸红耳赤,意乱神迷,把周围的一切都忘 记了…… 漫长而又难熬的下午终于给打发了过去。当柳如是合上书,怀着一种既满足 又空虚的心情从庭院返回屋子里时,她的身体内分明地洋溢着某种异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焦灼的、模糊的,然而又是令人心中作痒的渴望…… 傍晚的天色,像一张渐黑渐宽的幕布,在庭院上方铺展开来。不知不觉又到 了掌灯时分。已经吩咐不必开饭的柳如是,虽然颇有醉意,但是仍旧记起一件事, 就是今天还没有召李宝来,向他询问外问发生的事情。于是,便一边吩咐红情去 传话,一边继续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等候。 说起来,这也是柳如是新近定下的一条规矩:为了及时掌握城中的动向,以 免发生了不测的变故,家中还不知道,她责成李宝每天派出手下人,到城中转悠, 并把看到、听到的情形收集起来,向她报告。至于李宝,作为得力的亲信仆人, 过去一直是跟在钱谦益身边的。这一次钱谦益北上,本来也打算带他一道走。是 柳如是看中他听话好用,说服了丈夫,把他留下来。李宝为人也果然乖巧,对女 主人的心思似乎摸得特别透。不论吩咐什么事,他总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因此颇 得柳如是的欢心和倚重。 小半天之后,李宝已经奉召来到。他照例在起居室的门外停住,隔着帘子向 柳如是请过安,然后垂手而立,等候女主人问话。 要在平时,这种问话都是在晚饭之前。那时天色还亮,隔着竹帘,柳如是在 屋子里看得清仆人,李宝却看不见她。本来,这也是闺范防闲之意。可是今天天 色已经擦黑,屋子里又点着灯,情形就倒转过来,变成外面看得见里面,里面却 瞧不见外面。这使柳如是颇不习惯,便招一招手,说道: “哎,你站进来说!” “这……禀夫人,小人不敢。”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傻子,我看不见你!进来,进来吧!” “可是,要是让老夫人知道,小人担待不起!” “胡说!”柳如是生气了,眼睛也随之瞪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之后,她就情 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于是一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靠椅的扶手,一边柔声 呼唤道:“哎,你进来嘛,老夫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有我呢!”停了停,看见 没有动静,她又催促说:“咦,你倒是进来呀!莫非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谁知,即便是这样招呼了,李宝仍旧不肯露面,只是一个劲儿地推搪说: “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如果说,柳如是刚才用了那种声气,多少有点一时放纵,同年轻的仆人逗着 玩儿的话,那么眼下,隔着门帘的那个男人的嗓门,却刺激着柳如是的想象和欲 望。因为李宝的矜持和推拒提醒了她:不错,这也是个男人!一个蛮伶俐俊俏的 年轻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他是实实在在的,与刚才那些白日梦不同,只要她伸 一伸手,就可以真正获得所渴望的快乐和满足,而且是马上。“什么,老头儿知 道了会怎样?去他的吧!一个糟老头儿,鼻涕虫,镴枪头,他凭什么还来管我— —哦,只要我伸一伸手,就能够……这有多么好!”她心跳地想,同时,觉得有 一条小小的爬虫在身体内越来越不安分地蠕动着…… “红情,”她断然向身边摆一摆手,“你到厨房去——嗯,昨儿那盘子肉太 硬,让他们做烂点,给我把饭开出来!” 待、丫环恭顺地应诺着,离去之后,她便回过头来: “哟,你怎么还不进来呀?莫非还要我站起身,把你拖进来么?”这再次的 催促,已是用了撒娇的的口吻。 “啊,不是!不要,夫人千万不要!”李宝马上阻止,听声音,像是十分惶 恐。 “那么,你就自己进来,乖乖儿的,唔?”由于想起年轻的仆人平日乖觉顺 从的模样,柳如是觉得眼下需要的,只是多给对方一点鼓励。 “……” “来呀,快来呀!你!” “……” “哎,你怎么不说话?” “禀夫人,小人在这里给夫人跪下了。” “跪下?为什么?谁让你跪的?”由于意外,也由于莫名其妙,柳如是倒怔 住了。 “小人求夫人一件事。” “求我?”柳如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嘴角再度浮起微笑。她眯起眼睛,幽 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哎,谁让我心肠太软呢,无论你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 的——嗯,你想……你想要什么?” “小人求夫人——求夫人饶、饶了小人!” “饶了你?哦,自然,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 “谢、谢夫人!那么,小人还是站在外、外间的好!” 李宝最后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有点结巴,可是,柳如是却像猛地踩空 了一只脚似的,整个身子反射似的端坐起来,连酒也醒了一半。她疑惑地皱起眉 毛,反复地咀嚼着仆人的话。渐渐地,她的那双妩媚眼睛由于失望和恼怒而睁圆 了,有片刻工夫,变得面红耳赤,又气又羞。 门帘外的李宝,却似乎还担心女主人不明白,只听他嗫嚅着又说:“小人上、 上有老母,下有……” “滚!滚!”柳如是蓦地大吼起来,“你快点给我滚!” 停了停,发现帘外没有动静,她又咬着牙,一跃而起,冲向门边,恶狠狠地 挥着拳头尖叫:“我让你滚!怎么还不滚?快滚!滚!” 待仆人惊慌的脚步声匆遽地消失之后,她觉得还不足以消解心中的狂怒和气 恨,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窑花瓶,抢着在泪水进出眼眶之际,“砰”的一声,使 劲把它在地上摔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