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惠香起居接客的处所,坐落在武定桥的北侧。那是一所带天井的老旧河房, 进门迎面是三开间的平房,后面靠左竖起一幢小小的木楼,右边让出半爿小院。 院中的芭蕉绿荫下,散置着几块湖石。临河的一面,照例伸出个露台。从格局看, 这河房在构筑的当初,倒也不失为小巧别致;只是后来,大抵由于主人换了又换, 房子却始终没有怎么修葺,再加前两年一直闲置着,到眼下已经是彩漆剥落,梁 柱蛀蚀,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伙之后,极匆忙地搬到这儿来的。当时清军兵临城下的消 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也慌得六神无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来接她。谁知左等 右盼都没有消息,末了,却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没有说明任何原 因,只表示从今以后,断绝一切来往。惠香惊愕失色之余,几番托人追问,还亲 自上门。李沾竟然一概拒绝不见。遭此无情打击,惠香气苦得痴呆终日,茶饭不 思,随即病倒在床。她的鸨母眼见靠山已失,而且满城兵荒马乱,更生怕惠香这 棵病得腻腻歪歪的“摇钱树”有个三长两短,便自作主张,连夜把原来那幢租金 昂贵的河房退掉,搬到这所破房子来。惠香病好之后,对她娘的做法起初还不以 为然,认为丢了她的份,后来得知即便是秦淮旧院里,那些往日顶叫红的姐儿, 也一夜之间全变得门庭冷落,生意锐减,她才明白今时确实不比往日,对于以后 的日子如何撑持,自觉心中无数,只得姑且将就着住下来…… 现在,惠香已经跟着狗儿回到河房,下了轿子。由于前一阵子报信的耽搁, 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发现离门边不远歇着一头鞍 鞯俱全的驴子,一个小厮模样的后生正歪在墙边打盹,她才放下心来,于是一边 往里走,一边对已经闻声迎出来的毛头丫环阿好问:“嗯,客人呢?” “哦,在后楼上坐着呢!娘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见娘回来,都快急成斗昏鸡 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圆脸上现出如获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来过一回的那个郑公子么!哪里值得这等着急了?”惠香不以为意 地说。 “哎呀,”阿好把双手一摊,“娘去瞧瞧吧!来了半天了,却不言不语,像 个泥菩萨似的,同他说话也不应,可也不走!阿婆说,她混了这一大把年纪,什 么样儿的客人没见过?可侍候像郑公子这样的‘呆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听丫环这样说,惠香不再问了。提起这个“郑公子”,她眼前就浮现出一张 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和一双同样细白的、长得挺秀气的手。说来也怪,此人 自称姓郑,问他的名字,却高低不肯说;而且言谈举止也与一般客人不同,上一 回来坐了足有一个时辰,虽然也循例地开席摆酒,却丝毫没有轻佻浪荡的模样, 甚至小指头也不敢动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着,专心而恭敬地听惠香说话, 偶尔加插上一两句,却像个姑娘家似的,未开口就先自红了脸。最后,留下银子 就走了,倒让惠香和她娘猜测了半天。现在,听说他又来了,而且依旧是这么傻 呆呆的一副劲儿,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摸清他的底细了。 “好了,好了,可回来了!”当惠香穿过堂屋,踏上后楼的扶梯时,她听见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兴地说。接着,是楼板吱扭吱扭地响,她娘那张浓施粉 黛的瘦脸出现在扶梯口上。为着竭力招徕顾客,也为着不显得太过寒酸丢份,自 从搬到这所破房子里来之后,她娘倒是尽量把自己装扮得光鲜些、整齐些。不过, 这反而使惠香更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对李沾的薄情寡义感到锥心刺 骨的怨恨。 不过,这种苦涩也只是翻涌了一下,因为她已经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并且看 见客人已经离开了椅子。于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双袖交叠在腰间,行 着礼道歉说:“原来是郑公子来了!贱妾不知,有失迎候,还请公子见恕!” “啊,不、不敢!”那书生马上拱手当胸,“小娘子闻讯即回,小生已是受 ……受宠若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前倾着身子,半张着嘴巴,一双圆鼓 鼓的眼睛现出期待已久的惊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给 她让出道来。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请坐!” “啊,小娘子请坐!” “公子请!” “小娘子请!” 惠香不由得笑起来:“郑公子,不如我们谁也别请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书生本来还毕恭毕敬地拱着手,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对,对,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说完,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 下来。 “郑公子,”在一旁瞧着的鸨母,也就是到了这会儿,才分明松了一口气。 待阿好重新奉上茶来,她就立即赔笑说,“寒舍还有些俗务,那么,就偏劳惠娘 陪伴公子,贱妾先行告退了。”说着,行了一个礼,就忙不迭地下楼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踪影,小小阁楼重新变得宁静而 幽秘,并且分明地嗅到了沉檀雅致的淡香之后,惠香忽闪着细长而妩媚的眼睛, 从白纱宫扇的边上斜瞅着对方,用埋怨的口吻说,“你也忒狠心!怎么上一回来 过之后,这好长日子都不见影儿?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长了!” 那书生正捧着茶盅子,低着头,用盖子在杯沿轻轻掠着水渍,听了这话便仰 起脸,睁大眼睛,疑惑地说:“好长的日子?小、小生不是前日才来过么?” 惠香用扇子掩着嘴儿,噗哧一笑,随即扳着纤长白嫩的手指头,一本正经地 责备说:“啊哟,还说不长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时分去的——未、申、酉、戌、 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个时辰了呢!” 姓郑的书生眼睛睁得更大:“二、二十五个时辰——也可以这么说吧。可是 ……” “好吧,算啦!”惠香宽宏大量地一扬扇子,“这一次奴家就先记着账!下 一次再这么着可不成!”随即又斜瞅着他,亲昵地轻声说:“公子哪里会知道, 人家是怎么想着你呐!” “这——”那书生的脸顿时红起来,“多、多感小娘子厚、厚爱……不过… …”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知道,奴家都知道!”这么体贴地表示之后,惠香 就站起来,歪着头儿,撒娇地问:“那么,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听曲?” “啊,不——” “那么,莫非公子意欲吟诗、作画?” “讣娘子是说——作画?不,也不要!” 惠香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随即装作没有主意地问:“那么,公子想要奴家怎 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娘子……不知、不知……”那书生望 着惠香,嗫嚅地说,脸孔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开始闪闪发光。 看见他这样子,惠香倒有几分明白了,“原来是个浑不更事的急色儿!”她 想,于是故意躲开对方的视线,“莫非公子是要奴家……”这么低着头说了半句, 她就顿住了,飞快地抛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眼风,随即侧转身子,含羞带笑地佯嗔 说:“哎,你……你真坏!” “哎,不、不!小生并非此意!”看见惠香已经动手去解前襟的扣子,那书 生分明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乱摇着双手,慌急地说。惠香却不管他这一套。 不错,这一向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来了个主顾,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缠 紧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笔。但是这么两次下来,她发现眼前这个郑某不止书呆 子气十足,而且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对风月场中的门槛全然不懂。以 惠香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就必须采取主动,把对方搭进网里来了。 “哟,瞧你!还怕羞呢!真个小冤家!到了我这里,你要怎样就怎样,奴家 都依从你,怕什么哟!”她半敞着衣襟,露出里面的大红抹胸,一边微笑着,一 边端起杯子,款摆着身子走过去,一下子坐到了对方的大腿上,伸出雪白丰腴的 胳臂,紧紧勾着对方的脖子,先在那张姑娘般白净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用身子 挨擦着他,从鼻子里撒着娇说:“可怜见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过的这杯香片 茶,心儿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个书生显然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急切问倒给闹得手足无措;而且,他还 分明不大敢过于得罪惠香,结果被硬灌着,咽了一口。不过,尽管如此,他过后 仍旧撑拒着,推开惠香,站了起来。 “请、请、请小娘子放、放自重些!”他喘着气,狼狈地说,随后又连连咳 嗽起来。 “放自重些?”满心指望引鱼儿上钩的惠香,被这意外的拒绝弄得大为扫兴。 她一边抖落着泼洒在袖子上的茶水,一边咬着牙,冷笑说:“公子这话也说得忒 好笑!你倒说说,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啊!” “小生皆因久慕小、小娘子芳名,特来拜望,别、别无他意……”姓郑的书 生嗫嚅地说。 “哼,久慕芳名,特来拜望——本姑娘见的人也多了,有公子这等拜望的么?” 看见对方低着头不做声,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 说,说呀!” 那书生分明被追问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连连干咳着,像是要说话, 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惠香,与对方其实并无情爱可言,刚才的种种亲密举止,无非是在做戏, 因此尽管表示着气恼,但同时已经在迅速转着心思。不错,在此之前,她还只是 觉得对方书呆子气十足,对风月场中的窍门全然不懂;但是眼下,凭着多年的风 尘阅历,她就发现这位举止乖张的不速之客,来意似乎并非那么简单了。 “嗯,那么,公子今日见顾,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要奴家相帮的么?”半 晌之后,她终于慢慢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望着对方,冷冷地问。 “啊,没、没有!”那书生连忙摇头,一张脸却立即红了起来。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两度赐顾,既不要妾抚琴献技,又不要妾侍奉 枕席,那么自必就是要求妾办事了!我猜得可对?” 大约惠香说话时,闪闪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对方,那书生慌乱地一瞥,便逃也 似的移开了视线。 看见对方这样子,惠香愈加断定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是这么一来,她也就不 急于追问。“嗯,他既然是求我而来,那么他自己自然会说的。”她想。 沉檀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博山炉中缓缓地飘散开来。由于中止了谈话,有一 阵子,阁楼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晖,从西窗的帘缝透进来,投射到东 边的板壁上,把满屋子的紫檀木家具和金玉摆设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为情而来!”终于,一个低沉而苦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惠香怔了一下,当确认这个回答当真是出自姓郑的书生之口,她错愕之余, 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来: “你说——暧哟,是为,嗳哟——为情而来!那么,你说,你为的是准?自 然,不是我,那么,莫非你是为阿好不成?不错,那、丫头呆头呆脑的,与公子 倒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听了这样的挖苦,那姓郑的书生却没有着恼,只是摇着头,说: “不,不是的。” “那么,公子到底为何人而来?” 发现对方神情十分认真,惠香的口吻已经变得稍稍缓和。不过,那姓郑的书 生仍旧又挨延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小生此来,实在是为了阿隐!” “阿隐?哪个阿隐?”惠香疑惑地问。 “阿隐就是阿隐。这世上还有几个阿隐?”姓郑的书生抬起头回答。他的眼 睛闪出虹样的光芒,说到阿隐的名字时,声调里充溢着无限的爱恋之情。 惠香却闹不清楚阿隐是谁,仍然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蓦地,她心中一跳, 从椅上一下子站立起来。 “什么?你是说如是——柳如是!你是为她而来?”她吃惊地问。 “如是——是她后来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隐!” “哼,”由于意外,也由于某种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脸,“公 子也忒大胆,竟敢把主意打到尚书府里去!莫非你不晓得,如是如今是什么身份 么?”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见上阿隐一面,小生便是即时死了,也 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对方在说出这几句话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 和赤诚,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能帮你?”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又问。 “小娘子不必多问。小生深知此事凶险,不欲连累小娘子。只求小娘子帮小 生见上阿隐一面,定当厚报,决不食言!” “哼,你凭什么认定阿……阿隐肯见你?”“就凭的这个!”姓郑的书生自 信地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一只十分精致的锦囊,上面用金银线织出并蒂莲花的图案。打开锦囊, 里面是一小束漆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样, 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写成…… 看清对方凭仗的是这样的“信物”,惠香却不禁暗暗摇头。因为说穿了,这 本是她们做妓女的笼络客人的一种手段,根本当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来说,类 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过多少。“可笑这个呆哥儿,却拿它当心肝宝贝似的藏着!” 她想。看见对方一往情深的模样,她倒也不忍心说破,于是只好重新坐下,管白 轻轻地摇着白纱宫扇。 “小生五载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为性命而来,恳请小娘子千万搭救则个!” 也许看见惠香不说话,姓郑的书生竞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惠香却仍旧沉默着。因为她很明白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 后果。虽然就她自己来说,落到了眼下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其实已经没有什么 可顾忌、可害怕的,不过她仍旧决定把事情想得透一点。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这锦囊转给阿隐,”终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 对方,问:“公子怎生谢我?” 由于绝望,也由于苦恼,姓郑的书生本来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听 了这话,他眼睛蓦地一亮: “啊,小娘子若、若是应允相帮,小生愿以百金相、相酬!” “那么,好,请公子三日之后,来听好音!”这么断然应允之后,惠香就一 挺身,站立起来。 “哎,你当真替他去干这种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变得有点不知所措 的客人送走之后,鸨母一边转过身来,一边担心地问。 “当然干呀!为什么不?一百两银子的酬劳呢!”惠香把手一摆,回答得很 干脆。 “这、这可是件风火事儿,万一捅出娄子来,可不是好玩的!” “……” “况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顶要好的,也不该这等指着火坑儿让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娘,你啥时节变得这等菩萨心肠,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想 要了?”停了停,又说:“你放心,这事愿意不愿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轮 不到我们替她担待!再说,她那钱老头儿也真没气性,对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 也该当让他触点霉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