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经过近一个半月的长途跋涉,钱谦益偕同弘光朝的其他三位降官一道,终于 到达已经成为清朝首都的北京,并且在宣武门外的一爿房子里临时住了下来。 他们这一次北行,就身份而言,无非是降官和俘虏;但由于跟随清朝大军一 起行动,倒也旅途顺利,一路平安。加上多铎对他们一直颇为优礼,在起居饮食 方面尽量给予照顾,也使降官们那半悬着的一份心思,暗自放下了不少。不过, 尽管如此,钱谦益仍然感到情怀落寞,郁郁寡欢。无疑,他这次北行,并不是孤 身一人,还带着老家人钱斗等几名得力仆从;然而不管是在行经大运河的船舱中, 还是在沿官道颠簸北上的车子里,一个尖锐的感觉始终折磨着他,那就是柳如是 不在身边。这种感觉之所以尖锐,与其说是眼看着别的降官有家眷随行,在旅途 中照样得以享受“闺房之乐”,而自己却不能够,毋宁说是由于他感到,在爱妾 坚持留在南京的任性和固执中,分明地隐含着一种鄙弃的意味、一种离心离德的 倾向。这对于把后半生的乐趣,都拴在那个娇小女人身上的钱谦益来说,是无论 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因此,愈往北行,他就愈加从心底里感到恐慌和空虚。“哎, 这样的女人!我已经是连心肝都全掏给了她,可是到头来,让她哪怕稍稍迁就我 一回,竞也不肯!”无可奈何之余,他不止一次懊恼地想。 的确,也难怪钱谦益感到委屈。昔日的种种恩情眷爱暂且不论,就拿清军进 入南京之后的两个多月来说,作为主持迎降的大臣之一,他虽然不得不竭尽心智 地与征服者应对周旋,把一些非做不可的事——诸如安顿兵马、介绍情况、清点 府库、移交财产、安抚民众等等,照例办理完毕,但是,也就是仅此而已,他自 问并没有再做什么卖主求荣、昧心背理的事。相反,在清兵进入南京的当天,他 陪同征服者来到昔日的皇宫时,还止不住悲从中来,当众伏地大哭了一场;而当 清军的统帅多铎向降官们征询进军的方略,他就极力主张以招抚为主,为的是避 免江南的民众遭受无辜的杀戮……但是,即便如此,柳如是仍旧很不满意,平日 冷嘲热讽不必说,待到他以年老迟暮之身,被迫长途跋涉,间关北上时,对方作 为侍妾,竟置自身的义务于不顾,拿出这么一副铁石心肠,钱谦益就觉得未免过 于薄情了…… 不过,懊恼归懊恼,要是反过来问钱谦益:他对于自己参与献城投降,是否 当真感到十分愧疚,并且决心信守对侍妾的承诺,一旦时机来临,就转而投身反 清复明的行列?恐怕钱谦益也未必能够响亮地回答。诚然,当初柳如是不惜以一 死来为明朝尽节,确实曾经使他大受震动;而且当事情平息之后,细细回想过去 这一年多,自己面对国破家亡的非常祸变,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无非想为大明 的江南半壁谋求一份苟安;结果,在惊涛迭起的政争旋涡中饱受颠簸、忍辱负重 不算,最后还在势成骑虎的情况下,落得一个带头变节、献城投降的千秋恶名。 经历了这一遭连老本都赔个精光的买卖之后,钱谦益痛定思痛,对于利禄和功名 确实已经心寒意冷,再也没有心思到征服者的朝廷中,希图什么荣华富贵;但是 同样,要他回过头去,为复兴明朝卖命献身,说实在话,也提不起任何勇气和热 情。因为以他的久历世故,心中十分明白:明朝之所以落到今天的结局,绝不是 偶然的,实在由于自身的黑暗腐败,已经到了病人膏肓、无可救药的地步。在北 京的崇祯朝廷和南京的弘光朝廷相继覆灭之后,要想卷土重来,再造中兴,真是 谈何容易!在他看来,面对着清朝势如破竹的进军,明智的抉择,应当是竭尽全 力在乱世中保住身家性命。这才是最要紧、也最实际的。至于柳如是那种行为和 想法,无非是女人家不知变通,一时感情冲动。“待过些时候,大局定下来,她 自然会回心转意的!”近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暗暗地想。到了这一次,接到顺治 皇帝“着即来京陛见”的诏令,钱谦益固然是迫于无奈,勉强启程,但也丝毫没 有抗拒和逃避的打算,只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随遇而安的态度。因此,当满载 降官及其眷属的车队辚辚驶入重兵把守的朝阳门时,他充其量只是稍稍增加了一 点紧张和戒备,除此之外,确实说不上有什么明确的打算和想头。 眼下,已经是来到北京的第十天。虽然七天前,已经被安排在例行的朝会时, 跟在百官的班末,向大清皇帝行了陛见之礼,但是据负责与他们联络的吏部左侍 郎陈名夏通知,接下来还有一次小范围的召见,日期尚未确定。于是他们只好仍 旧耐心等着。也许由于住的是新地方,一清早,钱谦益照例就醒了,躺在床上再 也睡不着,便干脆爬起来,由小厮服侍着,洗脸、漱口、穿衣、束带。当做完这 一切之后,看见新近雇来的剃头匠阮良——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汉子,已经夹着 一个箱子,微弓着腰站在门边,他于是点一点头,在紧靠东窗的长案前坐了下来。 看来,时辰确实还很早。虽然钱谦益暂时停止了思索,并且习惯地闭起眼睛, 但仍旧听不见院墙外有行人活动的声息,只有剪刀和梳子被剃头匠摆弄着,在耳 边发出轻轻的碰响。不过北方确实就是北方,何况已经到了十月初冬,清晨的气 息更是寒意侵人。自然,使钱谦益最分明地感到这一点的,还是前额上那半爿光 溜溜的头皮。提起来,这又是他的一块心病。那是三个多月前,清朝的剃发严令 下达到了南京。当时城中的缙绅,包括降官们,因为豫王多铎不久前才明令禁止 汉族官民擅自变易服饰,如今忽然又强令剃发,都感到既吃惊,又反感,纷纷来 找钱谦益,请教对策。钱谦益起初只是支支吾吾,因为在他看来,作为归顺之民, 面对征服者的强权和意志,除了俯首听命之外,已经根本没有与之理论的余地。 但是后来,有些人谈着谈着,竟愤激起来,甚至主张联合请愿,奋起抗命,这就 使钱谦益不由得着了慌,因为这种事一旦传到多铎的耳朵里,说不定便会即时招 来杀身之祸!但群情汹汹,要制止也不容易,他只得耍了一个花招——借口头皮 作痒,回到里问去洗头,趁机干脆把头发剃掉,梳起辫子,然后出来与大家重新 相见。这才把那批人弄得错愕失色,泄气而散。 头发是这么剃掉了。不过,要说钱谦益心中没有丝毫痛苦和羞惭,那也不是 事实。因为就在清兵带着剃头匠,在大街通衢上杀气腾腾地催逼人们剃发那阵子, 在南京城里,就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宁可以自杀来抗拒的壮烈血案,其中有马纯仁 那样年仅二十岁的缙绅,还有细柳街泥瓦匠那样的市井百姓,至于邻近州县的殉 难者就更多。相比之下,钱谦益的贪生怕死在人们眼里显得尤其突出。虽然,作 为人丁单弱的一家之主,他仍旧可以用肩上还承担着许多责任与义务,不能作无 谓的牺牲来自我解嘲,但身边那位如夫人的鄙夷目光却不是那么好受的。再加上 每天对镜的当儿,自己那副变得怪模怪样的尊容也确实使他感到厌恨和沮丧。 “哎,清廷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也不该这么干!本来,若能少 恃杀戮,多施仁政,人心未必就不感服。如今硬要横插这一杠子,情势可就难料 了!虽说清廷派洪亨九来代替多铎,显见是看中他是前明旧臣,与此间人士关系 甚多,意欲借他施行招抚之策;但四方乱象已成,只怕洪亨九也未必能纵横如意!” 由于自此之后,便不断传来地方上的民众因反抗剃发而起兵的消息,有一阵子, 把钱谦益弄得既紧张又担心。无疑,他多少也希冀四下里这么一闹,说不定能迫 使清廷收回成命;但是又害怕一旦局势出现反复,自己作为“逆迹昭著”的叛臣, 会受到明朝势力的严厉惩处。不过眼下,大约因为已经置身于北京、切近地感受 到大清王朝的强大声威的缘故,当这种疑虑再度涌上心头时,却变得淡漠和遥远 了许多。“嗯,不管将来如何,眼下必须先躲过江南那边的劫难再说!从大清朝 的情形来看,今后纵然不能一统天下,这江北半壁,大约是会坐得稳的。那么, 也许还应当设法把家眷快点接过来?” 这么暗自琢磨着,钱谦益的心中似乎踏实了一点。于是,他睁开眼睛,默默 打量着铜镜当中,自己那张既生疏又熟悉的脸,并且开始揣测,到了正式召见之 日,以自己昔日的名声,以及迎降有“功”,起码不至于太受冷遇,而且只要自 己不推辞,还会被授于一定官职。要是那样,他就主动要求把修纂《明史》的职 责承当下来。“是的,人生不过百年,与其再这么一天到晚担惊受怕,颠沛趑趄, 倒不如一门心思去设局修史,不问世事,岂不更好!这样,如是也不至于太怨怪 我,我也算是为故国前朝尽了一份心力,即使在子孙后世面前,也交待得过去了 ……” “老爷,头梳好了。不知可还有未妥之处?”阮良恭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神来。“好了么?嗯,就这样吧,成了!”说着,他 就扶着桌子,站立起来。 “……把家眷搬来,别人倒好办,只是,如是她会肯么?”在屋子里转了一 圈,回到桌子前站住,钱谦益接着又想。确实,他的那个计划即使再稳妥、再切 实可行,如果柳如是不肯合作,一切都是空的。而从前些日子的情形来看,想要 那位执拗任性的小女人同意搬到北京来,只怕比登天还难……这么一想,钱谦益 的心中顿时又泄了气。他不由得烦恼起来,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围布,扔给阮良, 径自倒背着手,离开寝室,走出院子里去。 这座北京常见的四合院,大约是前朝一位什么小官员的私宅。华丽固然算不 上,而且也不怎么宽敞,无非是北边一溜三开间的上房,外带东西两个边厢。他 们这一次进京,虽说是同弘光帝一道,但彼此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弘光帝是 逃跑被俘,他们是主动归降。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为着有所防范,在来京 的一路上,他们君臣已经是被分隔开来,不能接触;到了北京之后,弘光帝一行 人更是被立即带走,失去了踪影。不过,落到了这一步,钱谦益对于那位昔日的 主子,纵然还怀有那么一点“知遇之情”,也已经无力顾及。如今,倒是由于一 起被安置在这小小的四合院里,他同前内阁大学士王铎却成了朝夕过从、相濡以 沫的密友。现在,钱谦益发现分派给王铎居住的正屋里,隐约传出了人声和响动。 他估计对方已经起来,便踏着被露水打湿了的方砖地面,径直踱了过去。 来到上房前,发现起居室的门半掩着,他正想伸手去敲,门却“呀”的一声, 自动打开了;接着,就露出王铎硕大的身躯和那张熟悉的胖脸。 五个多月前,当弘光皇帝星夜出逃,马士英、阮大铖的宅第遭到愤怒的民众 抄抢,南京城中秩序最为混乱那阵子,王铎作为内阁大臣,也成了泄愤的对象。 他上街时,所乘坐的轿子被砸个稀烂不算,连他本人也挨了好些拳脚;最要命的, 是他引以自豪的一部漂亮胡子,竞给拔了个精光。因此时至今日,王铎下巴颏上 还是稀稀落落的,胡子一直没长全。不过,幸亏老头儿生性通达,对所受的折辱 和损失倒能泰然处之。现在,他一边往里让着钱谦益,一边略带意外地睁大眼睛, 问: “牧老,这么早?不知……” 钱谦益“嗯”了一声。刚才,他一时烦恼攻心,顺脚便走了过来,要说事, 还真的说不上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他仍旧继续往里走,直到进入临时充作 会客室用的西次间,才停住脚步。 因为是上房,这里的居室比起钱谦益下榻的西厢要宽敞,但陈设却也大同小 异,无非是炕屏桌椅之类。不过,眼下使钱谦益感到意外的,却是满屋子扑鼻的 墨香,以及龙飞凤舞地乱堆着的书法新作,其中有条幅,有横披,还有整幅宣纸 写成的大中堂,由于数量太多,墙上、桌椅上摆不下,干脆连地上也用上了。乍 一看,简直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墨巢,使进来的人几乎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 “嗯,这些——全都是新近招揽的活计?”由于发现每幅字上都题了某某人 “雅属”一类的上款,钱谦益随口问道。 “可不!”王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全都是!人情难却,推也推不 掉!” “嚯,这么多!也真亏老兄对付得了!”钱谦益环顾四周,摇着头说。 王铎不在意地道:“应酬之作罢咧!不过,也有一两张写得好的。兄瞧这一 张——”他在炕床上翻检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张,不无得意地摆到朋友面前。 这是一幅草书作品。钱谦益发现上面题了一首五律,却是王铎本人的诗作: 夜雨朝来润,春江白渐通。 竹楼疑罨画,花石带洪蒙。 历历沙形阔,萧萧水气空。 观枰逾不倦,矧在野箫中。 作为当代的大家,王铎的书法一向以险峻沉雄,跌宕超逸而著称。如果说, 这首诗算不上太出色的话,那么就书法而论,却有如瀑飞泉涌,汪洋恣肆,又似 名将临敌,岳峙渊停,极尽似欹反正,浑然天成之妙。要在平时,钱谦益心折之 余,自必击节称赏一番。不过眼下,引起他注意的,却是诗末所题的那一道上款: 恭呈和硕睿亲王殿下大雅览正 “和硕睿亲王——”钱谦益疑疑惑惑地想,随即猛然一惊,连忙指着问, “这位可是……” 王铎点点头:“正是当今摄政王。” “怎么,难道他也……” “哦,他自然不会认得弟。大抵不知是哪位旧识,向他说到在下,所以他昨 日便派人前来索书。”王铎狡黠地眯起眼睛,一只手在下巴上摆弄着那几根稀落 参差的胡子,笑嘻嘻地说,“好在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若是别的,弟还真是未必 拿得出;至于弄这个么,我王某倒好有一比——就像贱内养孩子,‘噗通,噗通 ’一个又一个,方便得很!” 钱谦益却没有笑,不过也就想起,昨天有一个官员急匆匆地来访王铎,当时 由于自己与那人并不相识,不便过去凑兴,倒猜测了半天。原来却是为的这件事。 “那么今后,兄是打算长居此地了?”钱谦益终于又问。由于发现来到北京 的短短半个月里,王铎凭着一手书法,竟然搭上了包括摄政王多尔衮在内的许多 新朝显贵,一时间,倒使他说不上究竟应该羡慕,还是应该反感。 “咦,难道兄还打算回去不成?”王铎惊讶地反问,“江南眼下乱哄哄,还 不定闹到什么地步。要是被搅和进去,弄不好,连命儿都搭上也未可知!唉,中 国之大,眼下要想过上几天安稳日子,除了这儿,只怕再也找不到别的地方了!” 看见钱谦益不做声,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又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兄莫非以为, 像你我这样的人,既然来了,还会再放我们回去么?” 钱谦益心中微微一懔,不由得噎住了。无疑,刚才自己也想到,应该暂时搬 到北京来,只是由于估计柳如是不会同意,才不得已又丢下了。可是,如今经老 朋友这么一提醒,他顿时又发了呆。因为从历代处置降臣的先例看,清廷完全有 可能会这么做。“啊,虽说为了迁就她,我倒愿意乌纱不要,回江南去。但要是 我给困在这儿,脱不了身,她又不肯来,那可怎么办?莫非从此就这么天各一方, 不能相见?而且,北京凭着清廷有重兵拱卫,我在这里,倒还罢了,可是她们在 江南,万一乱起来,怎么办?孙爱年纪尚小,而且生性怯弱,全不管用。其他亲 友在生死相搏、自顾不暇之际,也难以指望。那么,到头来就很可能……”这么 一想,钱谦益的心顿时抽紧了,血液一下冲上了脑门。有片刻工夫,他茫然地睁 大眼睛,仿佛看见他在南京的那个家,在常熟的那个家,还有家中的无数藏书, 正在被熊熊的大火所吞没;柳如是、钱孙爱以及其他家人,纷纷哭爹喊娘地仓皇 逃命,一路上被大兵或盗贼追杀、掠夺、蹂躏……这种悬想所展示的情景是如此 可怕,以致钱谦益失魂落魄地站着,止不住从心底里一阵一阵发抖。“哎,事到 如今,该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他焦虑已极地仰起脸,望着屋梁,在心里 反复地、大声地自问,但是越问,越觉得绝望和茫然。终于,他双腿一软,也顾 不得椅子上正堆满主人的书法大作,一屁股坐了下去。